【程陆】小狗-半岛纸盒

【程陆】小狗

陆志廉其实没有开口问过，但常常还是想：十二生肖里面，程德明最像是属狗。这么想他其实没有任何贬低或批评后辈的意思，毕竟作为对动物毛过敏的人，陆志廉从小唯一有过好感的动物可能就只有狗。好比说警校训练时接触的猎狗，矫健灵敏、使命必达、专注忠心，在工作里时刻警戒, 流露情绪的片刻只有投喂时无法压抑好感一样地悄悄舔你手心……

但程德明现在是连这种程度的亲密都不表露了。年底回收小组内的evaluation form，陆志廉作为上级是要整理组员之间的匿名评价、汇总给每个属下看的；程德明看到peer feedback的时间比其他人还早一些，早在他前辈带笔电回家工作当晚、要学弟帮他按捏肩颈的时间。

“……噗。”他一回家就不再紧绷，心情像洗掉发胶后垂下来蓬松干净的额发，比白天要多很多表情和话，一边笑一边指着电脑屏幕给后辈：“读下呢条，阿Cel写噶。（你读一读，Cel写的。）”

“嗯？……”程德明起初还迟疑。peer evaluation该是匿名的；他公私分得清，一向很注意不从自己同居的上司兼男友这里占什么不该的便宜。但这点上程德明其实也像小狗个性，凡是陆志廉叫做的事，第一反应永远是乖乖做。

“‘程sir为人可靠，工作能力过硬，对同事友好’……”絮絮念过一长段正面评价，程德明声音很小，直至读到最后一句：“……‘不过个人建议程sir以后开会可以更加专心，特别喺有陆sir在场嘅会议’——哈？”

陆志廉刚才起就在忍，听到学弟最后这声疑问语气直接爆笑。连程德明怎么用力捏他后颈泄恨都不理，最后笑得忍不住把身后的人捉到怀里去： “好啦好啦……虚心接受同事意见啊嘛，人哋写咗咁多赞你嘅嘢，你冇睇到嘛？（好啦好啦……虚心接受同事的意见嘛，人家写了那么多夸你的话，你没看到吗？）”

“睇唔到，净喺睇到你笑我！（没看到，只看到你笑我！）”亏在Kenny骨架窄，办公用的靠背椅才由得他们两人这么面对面挤着抱在一起，胡乱打闹而急促起来的心音都听得好清晰。陆志廉知道这人面皮浅，平生咬着牙最介意就是他的评价，是某种暗恋他太多年后经久不愈的顽疾，虽然是忍不住开他玩笑，其实笑到末了心里也隐隐跟着疼——疼其实也是当然的，他被惹急的家养犬正气得咬他锁骨，有点当真地下了三分力气。

“喂，我讲真噶。（喂，我说真的。）”他疼得皱起半边脸，声音却是认真又平静，程德明一下就跟着松了嘴。陆志廉淡淡笑着说下去：“辛苦晒，Kenny. 今年你做得好好，我一路都知。（辛苦了，Kenny. 今年你做得很好，我都知道。）”

程德明趴在他怀里，没有发出什么回应的声音，只是片刻以后默默用湿热的舌面替代了牙齿，无声地舔舐陆志廉锁骨上的牙印；像一只懂礼貌又爱干净的小狗，为了自己眼泪没完没了地落在上面难为情。

家养犬常做一种训练叫拒食，陆志廉还是偶然和家里养了拉布拉多的Tammy闲谈才得知。有时觉得只狗狗好可怜呀，忍到整身发抖仲唔开口食，等你开声讲OK（有时觉得狗狗好可怜呀，忍得浑身都发抖了还不张口吃，等着你开口说OK）——噢。陆志廉应着话，举着咖啡杯抿了嘴，漫不经心地往会议室还在整理材料的后辈看一眼。纵使两人今天从早到现在全无任何眼神及肢体的交流，陆志廉也笃定有人此刻想必在偷听。

程德明特别想要碰他时会发抖么？陆志廉知道程德明会在什么时候全身发抖，只是通常并非出于压抑反倒是因为释放；但那场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拿出来和其他人描述，甚至也不应该在此时此景多加回忆。他不动声色又把杯子靠近咖啡机，浓度调多了一个shot，声音不大也不小地回应：做主人嘅心情好矛盾呀，希望佢好，又希望佢可以想做乜就做乜咁放松（做主人的心情很矛盾呀，希望他好，又希望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放松点）……喺呀，陆sir你讲得岩（是啊，陆sir你说得对）。Tammy这时终于感觉奇怪：咦，陆sir你都有养宠物吗？

冇啊，随便乱噏下即（没有，随便乱说的）。陆志廉难得笑，尤其在工作场合，看他那么俊朗阳光的笑脸真是稀罕如奇迹，不奇怪Tammy看得张圆了嘴。也不知道是不是算程德明眼光敏锐直觉强烈，明明身处同间会议室却一直扮作彼此不认识的两个人此时终于对上眼。陆志廉便亲眼看着后辈像缺氧那样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了一样坐立都难安，额上冷冷绷起的纹路都跟着不知所措地化开来。

还是那个后生仔。还是数十年一日那样晦暗心思全部写脸上，才会叫感情白痴的陆志廉都瞧出端倪，主动打破两人牵牵扯扯暧昧不明的关系，表白都是等他逼问才招认。

可是。陆志廉想。可是真的好可爱。下午的会议agenda是听其他分区汇报上季度的案情进展，程德明习惯好，每天到office第一件事就是读分区简报，对汇报内容恐怕比个别结结巴巴讲不清话的分区警官还了解，有时会主动帮忙给陆志廉解释。会议室灯光熄黑的同时陆志廉听到程德明不甚明显地吐了一小口气，不知因为燥热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而除掉了外套的白色身形耀眼地映照在他余光里，靠近椅背，线条都软化了，像终于因为不用掩饰紧张而松了气。

他们坐得太接近了……陆志廉堂而皇之地走神想：他其实是知道的。他知道程德明只不过为了坐近他身边这个不到一臂距离的座位里，曾经付出多少时间和力气。而今要求对方学忍耐，那么一个优秀自律还忠心的人，再难恐怕也会硬着头皮逼自己，要把陆志廉要求过他的每一件事情做得好。

——OK嘅。（OK的。）

他眼睛瞧着投影没挪开，但仍清晰地察觉程德明身形抖了抖。陆志廉保持那种只有他们彼此之间才有办法听清的气音，拿着钢笔的手不留痕迹地挪动几寸；手指的背面，仅仅一小节皮肤的区域，挨碰到另外一个存在感鲜明的体温。只因天生肤色深，陆志廉不担心任何人瞧出自己心潮起伏的面红。

——OK嘅，傻仔，咪忍耐。（OK的，傻瓜，别忍耐。）

下一秒，气氛严肃的会议室里忽然传出闷闷的一下撞击音。程德明几乎是抽着气起身说sorry，一边道歉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陆志廉随之哭笑不得地离开座位，小声跟属下交代：程sir撞趁咗脚，我陪佢睇下……Cel，你坐底，唔洗等我哋翻来，正常开会。（程sir撞到了腿，我去帮他看看……Cel，你坐好，不用等我们回来，正常开会。）

呼吸啊，呼吸会不会？不要憋死自己——陆志廉手捧程德明的脸，察觉后者的面颊又比他有记忆以来清减了点。年底述职文书多，两个人有时都要借助少量的酒以及同对方的身体交流才放松。煞费苦心用了这些方法才叫陆志廉多睡几个钟头的早晨，谁知道这家伙偷偷替他揽下多少材料做？要说程德明公私分得清，陆志廉其实真的觉得也不算。这个人只是很单纯地忘掉了自己，就像在他们此刻接吻时抽抽噎噎地忘记呼吸，直到陆志廉又心疼又好笑地拍他侧脸才想起。

没有那么痛吧？他有点担心想去掀程德明的西装裤腿，后者却在一直把伤处往后藏；方圆也不过几平米的厕所隔间，要藏到底又能让他藏到哪里去。程德明眼泪流得此刻说话仍哆嗦，但陆志廉要蹲下身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把高了自己小半个头的前辈整个人架住，一边继续接吻一遍说——冇事，我冇事，前辈。

又来了。陆志廉从来没有那么高度共情饲养宠物的感受，连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胸口，在他看来也像毛绒动物伸来的绵软掌心。当着人前掩饰得多冷漠，私下却连离开他嘴唇的一分半秒都不肯忍受；正是这样柔软坦率又佯装坚强的程德明，才有办法让陆志廉喜欢到胸口深处都发痛。

你真有事时一定要同我说。他们拥吻时陆志廉把手掌垫在他脑后，干燥的指尖穿过后者挂着发胶的发型，顺着发丝原本的方向轻轻向后梳，动作熟练得没有把他头发弄乱。不清楚对方这种状态下到底可以听进几个字，陆志廉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贴在程德明耳畔说：因为我喺你嘅男朋友。不止喺你前辈，不止喺你上司，你要记住，听到冇？

他真的可以做他的狗。隔天休息日，早晨阳光熹微的时候，程德明照例醒得早；醒来也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确认陆志廉有没有安稳睡得好。他们都是个性有点偏执的土象星座，同居前各自都对工作有些成瘾，常年得不到妥善休息的神经导致周末也会睡眠浅；程德明理解那种感受，所以才会格外心疼陆志廉。要是发觉对方和自己一样醒得早，他就起身去倒水做早餐；要是对方还在睡，那他只趴在旁边守护这张睡脸也知足。

这些低贱的话他都没舍得对陆志廉说过。他舍得那么想，舍得那么做，舍得不顾一切地为了保护对方露出獠牙、为了讨好对方摇晃尾巴，唯独舍不得就是让对方知道自己有这么傻这么卑微的念头，怕这么善良心软的人听了会难过。

可程德明是真的不在乎。遮光帘未曾拉得太严，借着悄悄钻进睡房一缕薄薄的晨光，他把下巴垫在陆志廉肩膀，打量对方锁骨附近每处淡淡的痕迹。他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确实表现得也像狗，规训听话像狗，胡闹撒娇也像狗，更不用提每次亲密接触时顽劣不改地迷恋于在属于自己的东西上面留痕迹。茶歇时陆志廉和Tammy谈话每个字，他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晰。明知对方谈论的大概不是自己在想的东西，一边扮作无恙那样低头做事、程德明一边早就悄悄红了眼。

陆志廉问他，其实没有那么痛吧？程德明好想辩称有。

爱人爱到心甘情愿做只狗，那种疯狂、那种低贱，这十年来——说真的，从没有过哪怕一分一秒钟，叫程德明感到过任何一丝羞耻或难过。真正使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的事由，是他发现陆志廉原来懂——

“……訓啦（睡吧）。”

在那一次呼吸停顿的时间，程德明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他过了半天才确定自己有听见陆志廉的声音，因对方忽然伸长手臂将他揽住，两个人面对面贴紧、重新一同缩进被窝里。

“……訓多阵，我底落楼食brunch（多睡会，我们下楼吃早午餐）……”

鼻音含糊不清，但话中条理清晰。程德明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刚刚陆志廉是真的一直睡着么？两人体温如此紧挨的时候，亲密的暖意像迎面而来的洋流，将他脑内一切复杂深沉的暗涌都吞没，程德明几乎感觉自己会像朝阳里的人鱼，就在这个早晨会溶解成陆志廉怀中的泡沫。

——陆志廉都懂。懂他一切的深思多想，懂他全部的动心痴情，懂得他真的爱他如一只颠仆追随里不知跌伤自己几千几百次的小狗，最后没有嫌弃他，而是选择温柔地把他抱进自己家门口。

至于程德明，程德明到这里就可以好好休息了。他会多睡一会，他是躺在主人臂弯里、永远不用害怕被丢弃的小狗。

6*.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Vel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