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与你没牵连”

 

“好爱这个世界啊”

从地铁口到上海影城的那六百米距离,我是一路狂跑过去的。一路跑,我一路停不下来地想着应采儿,想她攥着四十万港纸天真烂漫不顾一切的狂奔,《柔道龙虎榜》里看多少次都能让我热泪盈眶的那个长镜。

 

人这一生应该要有那么一样值得发疯狂跑的向往。杜生,我的向往就是活在这个能够与你交集的世界里。

 

已经不知道拿什么言语去形容杜琪峰这部2004年的老电影对我的意义。上影那个装了乌泱泱四五百人的大戏院里,灯光慢慢暗下来了好久,我心里一直还是乱的。忽然想起读书时第一次坐飞机来上海、见我那位从东京漂洋过海来的摇滚乐主唱;少女懵懂不知打扮,想要在他面前做最好的自己;几个月来辗转失眠,为了握手会能够同他说一句话的时间遣词造句——

 

想得确实远了,和电影没有关系。但能够在2022年看到《柔道龙虎榜》重映,我的心情同那时真的最为接近:可能是一辈子里都可遇不可求的一次交集,好像许愿时被流星砸头那样的神迹。

 

一切真像奇迹那样刚刚好:刚好是杜琪峰,上百部港片看起来都没人可在我心里比肩的传奇;是真真迷恋过的古天乐和郭富城、在他们最恣意潇洒魅力无穷的年纪;是我最爱的爵士乐酒吧、当年第一次看电影时却连名字都叫不准确的乐器——

 

是在我初识世事艰辛、不断受挫和受到质疑的年纪,再看一次应采儿,看她堪称影史经典那狂奔;先进科技还原出的高清影片在巨幕荧屏上如此生动清晰地呈现,我却和当初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第一次看的时候同样,被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眼睛。

 

艺术可以是很多东西。在上海,中国最不缺乏艺术资源的城市,你能在这里接触到你感兴趣的任何一种艺术体裁和样式,最前沿、最稀缺、最难能可贵的机会都在这里。整个世界经过你,但你能够建立connection的东西可能只有一样,可能没有。艺术看上去像是很多东西,但最后能够在你心中生根发芽的只有一种东西,一种刚刚好把你击中、把你整个击倒在地的审美情趣。

 

我讲不出话。我在黑暗的影院里流泪流得都有点换不过气,悄悄摘了口罩,一点一点擦干上面泪水打湿的痕迹。可能有哪句名人名言这么说过:你真心特别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整个宇宙都会助力它来到你的身边。

 

那么我想说谢谢。谢谢你,杜生,你让我好爱好爱这个世界啊。

 

这一切的启示非常简单:如果说不是2004年的杜琪峰曾经时空穿梭、到2022年代恰巧了解和解读了全部我在这个时候最关心和执着的命题——应该不是,应该很明显不是的吧——那答案就只能是,我在这几年时间里不知不觉活成了杜琪峰电影的影子。《柔道龙虎榜》重映这次我多了一个上次自己没有反应的泪点,是在古天乐扮演的司徒宝终于从麻木中苏醒、开始重新对柔道拥有热情时、和郭富城一起在道馆里练习那一段。

 

他笑得真的好开心——我的古生,无数的印象、万千次动心,能够来得及在荧屏细赏他表情的时候,已经到了《反贪5》都必须强迫他的角色死亡来给整个系列拙劣告终的年纪。是被恩赐了什么样的幸运,我能有一天穿越时间、回到他时皱纹还不像我的遗憾一样深的年纪——他是真的好陶醉,沉浸在自己一生最爱的事情里、心无旁骛的笑容好动情。

 

《柔道龙虎榜》的世界就是真的浪漫在这里——光是敲出这几个字,潮意就再一次浸热我的眼睛——杜琪峰他是一个浪漫的疯子啊。你想想这部电影里哪个角色不疯:陶醉于柔道、一心只想找人交手的东尼;满心想出道、失败多少次都不沮丧的小梦;一把年纪还是硬着头皮参加挑战赛、最后倒在道场的师傅;爱打柔道,爱到可以十几万十几万白送给司徒宝的大蛮哥……甚至还有整部电影唯一像是反派的李亚冈,因为在和眼盲的古天乐交手时不慎睁开一次眼睛,郑重地停下动作,认输、鞠躬,电影至此剧终。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杜琪峰的电影里,这些人都是“疯”的,“疯”到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里——

 

他们除了自己热爱的梦想,真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的。《柔道龙虎榜》看名字像是一部和柔道有关的电影,但柔道在这部影片里更像一个映射。你的热情可以是任何东西,真正的问题是你可以做到那样的纯粹吗?不害怕辛苦(东尼)、不害怕失败(小梦)、不恐惧衰老(师傅)、不计较代价(大蛮哥)、不屈从命运(司徒宝),不抱持任何一丝巧取豪夺的邪念,在无人注视处,仍能对自己的梦想保持干干净净的尊敬(李亚冈)。

 

你能做到吗?你爱过一个游戏吗,全身心地为它陶醉过吗?你迷失过,告诉自己干脆放弃一切、选择自此麻痹和沉堕下去吗?

 

我全部有过。第一次看《柔道龙虎榜》的时候我最感慨小梦那段发了疯的奔跑,以致许久后只要读到“跑,采儿,跑!”的简短几个字还会忽然哽咽;重映这一次,最让我动容的成了司徒宝跟在她身后的那一帧微笑。

 

他笑了。放弃梦想、行尸走肉的司徒宝,在这部电影开头到这里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第一次在画面中露出微笑。他笑的表情像是看见前面的女孩背后长出翅膀,漫天飘洒的不是港币而是散发金色光芒的天使羽毛。那一瞬间他想必忘记了自己的眼疾,忘记了梦想得而复失的全部沉痛和不甘心,忘记了自己多么精于武艺、拳打脚踢,还是无法抵挡和扭转的命运。

 

他想起自己最初喜欢柔道的心情。没有什么很复杂的东西,只不过就是真的,曾经很喜欢,打柔道让他很开心。

 

他重新拜访所有旧敌。他的老板、仇家、对手和兄弟。他一一按响门铃,笑容平和且干净:“我想同你打翻场。”

 

在那个镜头远远zoom out的画面,最后是他们在一起彼此扭打的样子,像小时候调皮玩闹的孩子,纯粹的热情冒傻气:“再来过!起身!再来过!”……

 

 

我曾经以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没有嘲笑、没有冷眼、没有灰心丧气的新世界,像2004年的小梦最终跑到东京,在那里她想必也没有轻松成功,但永远笑着想做下一站天后。重看《柔道龙虎榜》,我自我投射的对象终于讽刺地从小梦转变成为司徒宝。重要的并不是永远阳光和保持热情,生活历程像巴掌甩在脸上,也已经证实我做不到。

 

重要的东西是别忘记。别忘记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怀抱热情。所有的折堕、所有的窝囊、所有的麻痹和放弃,它们其实真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所有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司徒宝,但是小梦的奔跑注定只在电影镜头里。

 

我不需要一直跑。我没有那种闪光的、仿佛天使而不在人间的执念及勇气。我跑不动的时候可以回头应敌,像个窝囊废一样抱住头,蹲下来对拳打脚踢的流氓说:大哥,sorry.

 

 

可是我至少还要做到一件事,我要记住自己曾经真心喜欢过什么东西,然后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一次接着一次,一次一次地,重新再被它打动。

 

正像我又一次被你打动,杜生。生在能够被你打动的世界里,我好幸运。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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