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与你没牵连”

 

【简刘】让他降落

1.

 

他是巨大的海洋,他是雨降落在他心上。

 

 

2.

 

这间卧室有电视。刘杰辉迷迷糊糊地想,他都不知道简生的卧房有电视,即使此前早不知道已在这里留宿多少次。他在简奥伟的床上可能从来都是迷糊的,而迷糊毫无疑问是件好事。直到简生把温水喂去他唇边时,他仍困得像只在藏在花朵里打盹的蜜蜂,扒住对方手臂的样子像是紧紧扒住一支花蕊,以防自己重新跌进这一夜稳妥的梦里。

 

他然后想:简生多半早就醒了。壁挂电视里的五光十色静悄悄地变化画面,说不清简奥伟已靠在床头看了多久,好像只为等他醒转后第一时间把保温杯里的热水递来。有那么一小阵子,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简奥伟继续看他的电视,刘杰辉则贴在边上,安生喝水的样子乖巧得像孩子。他很显然是没睡清醒,因为他忽然好强烈地希望那一小阵子可以就是一辈子。

 

但下一秒刘杰辉就把没喝完的小半杯水都弄洒在自己身上,大声地咳呛起来。这一下突然得把简生也吓了一跳,连忙探过身来为他拍背。到这时刘杰辉才完全醒过来,不知所措地瞪着电视——

 

屏幕上的人脸确凿无疑是他,是香港警务处处长接受媒体例行采访的画面上电视。那副威严稳重的表情具体在回答什么不确定,但仪表堂堂的模样看得刘杰辉好像照镜子——既像对比又像讽刺,强调他现在衣冠不整、迷糊娇憨地趴在情人身边有多么不像样子。

 

“Sorry... 冇嘢吧?(Sorry... 没事吧?)”简奥伟道歉的声音还带着笑,气得刘杰辉答不上话;这人分明是诚心整蛊他,偏偏他又是很好捉弄的那种傻瓜。好不容易能开口发出声音的时候,刘杰辉问出的问题让他自己都嫌傻:“我唔知你睇电视(我不知道你还看电视)——”

 

“喺好少睇(确实很少看)。”简奥伟原本人就高大,臂展也伸得远,搂回刘杰辉的肩膀到胸前是轻而易举的事。明明羞耻得眼角脸颊都发红,刘杰辉还是不由自主地错念了一瞬间:简生其实也很喜欢共他彼此依偎的时刻是不是?

 

“咁你(那你)......”

 

私人卧房本就隐蔽,不分昼夜都把遮光帘拉得紧实。只靠电视荧屏光源朦朦胧胧的一点亮,刘杰辉呼吸不畅地瞧进简奥伟眼底,温润深沉像是一对流转生光的黑曜石,明白清楚地倒映着他的脸——不论公众视野里那张HKPF一哥的脸,或是私人怀抱里只有自己能够欣赏的情人睡脸。

 

他前夜的确是睡得很安心,后来还记起曾被简奥伟喂过酒,并非为了什么不轨意图而仅仅是希望帮他放松,导致睡醒后恢复意识比平时都慢。但是——但刘杰辉又不是真的傻。

 

我以为你不看电视的;我是不看。一贯规律作息日日清早行山的人,整日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地陪他躺在床上是为什么?不爱看电视、更加不爱搅和政坛乌烟瘴气的肮脏事,多少年来都摆手不理身外事的简大律师,追看新闻台的传媒采访,又是为什么——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还去讨要昭然若揭的情话,除非他是真的不知羞耻。只是当这个安全独立的二人行星重又在他们拥吻的臂弯之间转动起来,刘杰辉心想,他可以,他其实也早就已经爱这个人爱到不顾羞耻。

 

 

3.

 

去影响一个人是很傲慢的,但支撑一个人其实非常简单。寒战到来时他们的关系已断了有些年份,倒不是说年轻时的热情动心都不作数,只是行路难,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去处。早从两人分开那时候起,简奥伟一直很注意地回避刘杰辉,裁开同对方的交集像用小刀分开两张紧紧贴合的纸片。公事避嫌不必说了,明明彼此的手机号早熟悉得不用备注,任对方传来一年又接一年的贺年短信,简奥伟也忍住了一次都没有回。

 

但香港地界方圆也就那么大。议会聆讯以前他们恰巧搭了同一部lift上法院,眼神对上的瞬间呼吸都是一滞。这次简奥伟没躲,向警务处长和他团队简单点头,不亲不疏,只是礼貌。不晓得该庆幸周边还有旁人还是懊恼电梯里这么多人,无人知情的两个旧情人被巧合挤得肩膀都碰到,像是冰河世纪结束后第一次用身体接触彼此。

 

刘杰辉就是在这时候笑了。他低头抿唇时几个下属都另头看他,表情茫然而呆滞。他们上司亲自押解的一级重犯刚刚逃逸,负面报道和舆论声讨多如漫天雪片,搞不好这场聆讯后很快就要革职;在电梯里偶遇简大律师前,不知道多久都没露出过一丝好脸色了。

 

笑还是哭其实没有意义了,几万光年或是毫米之间对他们也没有差别了;分开的人既然决定分开,对彼此的选择和处境自然是不去过问也不作干涉了。简生的原则和分寸刘杰辉都能理解,只不过他这一刻完全发自本能的纯粹笑意,对方又理解多少呢?电梯门开时简奥伟很有风度地按着门请其他人先走;他在警政两界的声望和地位都很高,今天又是代表议会来质疑HKPF的人,一举一动都让刘杰辉的人噤若寒蝉,几个人兢兢战战地不敢动。刘杰辉呢,刘杰辉嘴角还是很浅地扬着,走出门前的瞬间淡淡道了声thank you.

 

 

简奥伟目送他离开,忽然觉得自己像肇事司机重返了现场。几十年来他一直很怕影响刘杰辉,怕一星半点的真情流露都将在对方身上引起无法复原的形变,可受害者到头来却对他笑了。

 

他影响他或者不影响他,刘杰辉看他的眼神永远会是热的;只用一抹微笑的时间,他帮简奥伟卸下逃逸已经数十年的罪。

 

 

4.

 

有的路第一次走会像一辈子那么长,但再去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忽然又会发现一切没有自己记忆中难了。这种简单的规律其实是刘杰辉这一辈子最稀缺的东西,说明白些无非就是安全感。

 

他要的这一切说不定真的只有简能够给。守旧的简,情长的简,选定了一个立场就不会轻易改变、决心支撑他后就势必不会后退的简奥伟。等着对方去准备餐食的时间,刘杰辉去淋浴梳洗,头发吹到一半时忽然心跳得厉害,赤着脚跑回卧房的电视机前。于是简奥伟端着水波蛋三明治和烤牛油果回卧室时看到的就是这种场面:裹着浴袍没穿好衣服的刘杰辉蜷缩着坐在床跟边,手里抓着遥控器,脸颊上一片好明显的反光,是在流泪。

 

他愣得都O了嘴。刘杰辉看到他也不慌,侧过头直接把脸埋在旁边的床品上,潦草抹了几下就算擦过眼泪;他私下在简奥伟身边时常常这样,随性得如同这辈子已经受够了文明社会。

 

和这个人变成两只野生动物也可以。筑造不被天敌劫掠的巢穴,共享所有食物和水,每晚一起()和入睡。简奥伟边想就一边也坐下来,餐碟索性放在地毯上;看出刘杰辉饿了,一只手捏起三明治送去他嘴边,另一只手还放在对方下颌边接着。水波蛋的质地流动而又粘稠,甜美地缠裹着刘杰辉唇舌的画面对他来说是某种绝不会和旁人分享的审美趣味。喂食活动让他们双方都感觉良好,既亲密又可以不用开口发言。

 

他这时瞥了电视一眼。HKPFCP不是一般人呀,见微知著,很快猜到事情原委。画面上赫然是一整列的录播节目,他早前叫徒弟按时间顺序命名整理好,是和刘杰辉有关的一切传媒资讯;要按是倒序排列,最早可以追溯到寒战中西营盘地铁爆炸那个月。刘杰辉要是不问,他就不打算讲:除了电视录播其实还有新闻剪报,还有他在警队、廉署、保安局甚至交通局都近来逐渐盘活的眼线。有条件的话某些资源他希望一辈子都不必用上,但假如真有万一,他即便不择手段也会确保刘杰辉的周全。

 

他轻易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自己的这一面。寒战时的隧道枪战后,他冲去中心医院大发雷霆,点着香港警队两任处长骂到青筋暴露口沫横飞,后来在律政司法几界都传开,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头一回。人人都说他是心痛养女卒世,其实那些人只猜对了一半。

 

——他是真的在气刘杰辉;不是什么政治斡旋也并非施压示威,他骂刘杰辉时毫不收敛的气愤像在大庭广众下责骂一个不听管教的自家小孩。这一场毫无意义的愚蠢斗争只差一点点就要一次性陪葬他一辈子到头最最珍视两个人, 哪怕时过境迁多么久,现在回想起来,简奥伟还是恐惧得压抑不住想发抖、心里都是翻滚的悔恨。

 

什么原则不原则,什么分寸不分寸。在中心医院的停车场,刚刚死里逃生、还应躺床静养的刘杰辉背着整个医院的护理和同事跑出来,冒着多大的风险跟在他身边,却又只是支支吾吾胆小不安地偷看眼色;一声对唔住都没来得及讲出来,就被简奥伟整个人按到监控死角里,疾风骤雨那样一顿粗鲁的强吻。

 

上次同这人贴面热吻究竟在哪里、在什么时分,刘杰辉真的全部都记不起来了。到此时此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如此渴望这个吻,渴望得几乎好像生存本身。他要执政,要斗争,要做千难万险都不折损骄傲的强大的人。可和情人拥吻流泪这一刻,他们都重新想起自己其实只是不堪一击的凡人。

 

 

简奥伟都不管了。简奥伟都不要了。简奥伟可以不计代价,他要确保刘杰辉的幸存。

 

 

5.

 

他很久后才发现刘杰辉不适应站着接吻。遥远记忆里那个总是飞扑过来仰脸瞧着他笑的小警员,不知道曾多少次在简奥伟臂弯里热切地踮脚,弥补两个人身高上天生的差距,一句也没有提过不愿意。

 

他追着他真像表盘上速度不一样的时针和分针,春秋冷暖挨过了一轮才又重新追上这个人。有些东西是注定改变不了的,比如简奥伟的年长,简奥伟的身份,简奥伟那些需要他一直仰着头才能好好回应的亲吻,能够相伴彼此的分分秒秒因而变得如此脆弱而温存。现在的刘杰辉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来见他,不论少得可怜的公假还是支离破碎的周日;见面也不一定非要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连续十几个小时都在对方身边睡得酣沉,睡醒后一起进餐、饱足后继续接吻。

 

对他这样的一个人太好可能是种残忍。简奥伟一边吻他一边托着腰把他缓缓放倒在床上,忽然觉得像是把一只洁白脆弱的小小纸船放进大海;他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惊涛骇浪,一丁点快乐的水花就足够使其沉沦——在对方伸长了手臂、无意识地嗫嚅Oswald时, 简奥伟心上的哪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今日年廿二了......”

 

“喺吗?”刘杰辉回答的表情显然在晃神。这些年的聚散离合要说在对方身上留下什么具体可感的痕迹,那就是他发现现在的刘杰辉比年轻时更加沉迷时间延长的(),嘴唇因为连绵不断的感觉而开合嗫嚅的样子让再正派古板的人也会动心起念要把什么放进去,常年健身而轮廓明细的肌肉线条如同简奥伟手下顺着抚摸缓缓流动的海浪。

 

简奥伟其实也跟着有一瞬间晃神了——他晃神何止于这个瞬间,从第一次见到如此真挚恳切、心思坦率地渴望他的少年人,简奥伟直到今日都在想:我真的是有这么好吗?好到那些年的冷漠、拒绝、无视、折磨,如今的刘杰辉统统都能淡忘吗?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继续说:“......往年再过几日,就应该收到你嘅短讯了。”

 

赤诚相对使对方所有内在的生理和心理变化都如此完整地暴露在简奥伟眼前,他几乎看到自己的说话声是如何从刘杰辉耳中解读到了脑内、最后回传给心脏的。

 

“啊。”他声音一下变得很小,音色却整个变了;原本情不自禁缓慢配合的四肢完全僵硬了,躺在简奥伟身下仿佛一只被钉死在标本盒里的蝴蝶。

 

“戈几年(那几年......)”他讲话避重就轻。他们如今多少岁了,分开的时候才多少岁?刘杰辉年复一年地给他发送那些没人回应的贺年短信,哪里只是几年的时间?

 

刘杰辉不说话也不动。要不是眼泪沾湿的睫毛还在眨,满脸无邪怔怔望他的表情几乎像娃娃。那几年怎么样呢?简奥伟有点讲不下去了。蜡烛做成的伊卡洛斯如果真的是会追逐太阳,那数十年如一日为他祝祷的刘杰辉才是真的情真意切如太阳,胆小的人倒是成了简奥伟——那几年我错了。那几年我后悔了。那几年我也始终把你放在心上。现在说这些好像都太晚了,也全都已经没有分量。那几年他其实还是爱惜刘杰辉的,只是用的是一种对方不会也不必理解的方式。对那只太容易一往而深的纸船,他保护他的方式就是为他阻绝这场湍急洋流里的一切风浪——哪怕他事实上就是他的海洋,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无法改变的本质就是风浪。

 

“简。”他叫他名字的这时候眼睛在发亮,天生就易流泪的一对杏眼浸着光;在简奥伟还在思索说些什么的时候,刘杰辉扬起嘴角,非常好看地微笑了:“新年快乐,年年岁岁有今日。”

 

没反应的人变成了简奥伟,但刘杰辉不计较,不顾一切地撑起身体去吻对方。过去几十年里,他祝他身体康健,祝他万事胜意,什么美满祝福都讲过了,只有这句不曾讲。

 

他现在肯讲了,总算可以讲了。起初没能意识到发生什么的简奥伟这时终于有回应了,半是安抚半是劝慰地抱着他重新躺回到床上。

 

 

不要再辛苦了,向往追逐了大半辈子的刘杰辉现在可以安生稳妥地降落在他心上。简奥伟很小声但很心痛地讲:好、好,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新年快乐。

 

 

6*.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Velonica

2022/01.23 15:56

 

后记:

写这一篇真的好难好难,太上心了反而变得紧张,费心的程度像是要写去竞争诺贝尔文学奖。不管怎么说也是写完了,此前有过许多写到中途没能完成的梗也都捎带在里面了。括号里面的内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删掉了,删得不多,想看完整版的可以看我置顶。

 

从半个2021到接下来的2022,简刘发城都是我心上最干净最美的月光。能喜欢上他们很幸福。希望还能继续带来好的创作。

 

一点注释:

-“O了嘴”是粤语的表达,其实就是表达惊讶到目瞪口呆,粤语口语会说“O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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