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老伴
*一颗带血的甜糖
*建议BGM:李荣浩《老伴》
1.
谁让我青春,谁叫我笑。
谁使我不害怕老去。
2.
骆闻舟紧紧皱着眉,手一度一度地往下倾斜着,神色像个科学家在做改变人类的重大实验,又像拆弹专家严肃地思考着要剪哪一条电线。
他小心翼翼把煮好的米粥往保温壶里倒。倒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背上冒出的虚汗都隐隐发凉了。
终于倒到壶口,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拿来抹布,有些不快地擦掉台面上洒出来的粥。
好在费渡那小子看不到,要不然非要再笑话他一次不可。
3.
这天小雨,骆闻舟的膝盖像两个倒霉挨砸的坚果一样,一下一下地闷着痛。
好不容易走到病房门口了。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小喘着气擦掉脸上的汗。
这块手帕是费渡送他的四十岁生日礼物。价格他没有问,牌子则是几个看着眼熟的英文字拼在一起。小小的LOGO缝在边角,低调里带着点儿闷骚的华贵,怎么看也要去了他几个月的工资才买得下来。
他起先还没看出这块普普通通的素色帕子有什么特别,尴尬地在开口询问和闭眼瞎吹里面犹豫了几秒,费渡忽然抱起吃饱路过的骆一锅,摆了个喵喵的手势,眨着眼睛说,你爸老年痴呆,都认不出我俩了。
他那时才迟钝地注意到,手帕的一角上,精细的彩色刺绣缝着两只小猫咪。其中一只,还戴了一副眼镜。
他手有点发抖,又一次拎起这帕子的边角。到底名牌是质量好,小小的一片刺绣,让他的手指反反复复摩挲,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清楚得可以看见小猫的胡须。
三十年了。骆一锅如果投胎还是做猫,大概也已经祸害了好几任的铲屎官了。
走廊的灯光昏暗不清,他的眼神已经不大好了,但还是熟练把有刺绣的那一角折在最中,妥妥当当地把帕子叠好,小心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4.
“小陶。”他轻轻拍了拍趴在病床边上满脸倦容的男人,“回去睡吧。”
“.…..骆叔……您怎么来了……”陪床辛苦,饶是小陶那么精神健壮的一个小伙子,也累得眼睛下边一片发青。
“没事儿,回去吧。要不你妈得拿拐杖揍我了。”他极力压着声音,本来不想再说话,回头扫了扫隔壁空了的病床,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李阿姨呢?”
小陶站起来,垫上坐垫,把位置腾给骆闻舟,没有说话。
“问你话呢。”他有点着急。
小陶抬头看他,满是血丝的一双眼睛微微地有点湿润了,还是没有张口说一个字,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推开房门走了。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不舒服,像卡着一口浓痰似的,不上不下,弄得他简直喘不了气。
他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费渡。白色的薄被盖在他身上,隐隐地显出一个身体的轮廓,瘦得不像样子,打眼一望,简直看不出这里有个人躺着。
“费渡啊……”
他觉得非要说点什么才行,要是不让他说出这两个字来,他可能就要胸闷得不能呼吸了。
病床上的费渡忽然睁了眼,一双杏眼,几十年了还是这么眼波潋滟。氧气面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撤的,长时间的化疗让他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地凸显出来,越发称得这双眼睛大的出奇。
哎。他小声做了个口型,没有发出声音,可是眼睛一弯,对着骆闻舟笑了。
5.
有没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不会散去。
有没有一关上门,一躺下来,不再离去。
6.
“这么早。”
费渡被骆闻舟扶起身来,慢慢地喝了几口温水,渐渐可以开口讲话了。他说了这三个字,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才刚刚擦亮。
“还当我是年轻小伙子呢?”骆闻舟旋开保温壶的盖子,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费了他不少力气,可他极力做出满脸的云淡风轻,“七十岁了,还能跟以前似的睡成只死猪吗?。”
“想我。”
费渡眯眼笑着,把身子朝他这边倾过来了一点。病服的扣子没有系好,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一大片雪白的皮肤,可惜是瘦得过头了,薄薄的一层皮裹在肋骨上,绷得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了。
“死老头子臭美吧。”骆闻舟低低地啧了一声,又把杯子摆在一边,弓起腰帮这老不要脸的玩意儿把扣子一颗颗系上,才又重新坐下来喂他喝粥。
“想我……?”
可费渡不买账,粥都喂到嘴边了,他偏头一躲,笑眼盈盈地盯着骆闻舟。
“费渡,”骆闻舟忽然严肃起来,“你今儿要把我整哭了,你看我还会不会见天儿来伺候你。”
费渡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声,张嘴乖乖喝了一口粥。
“.…..”
“什么?”骆闻舟听不清,虽然腰和腿都有点发痛了,还是又一次起身凑近了费渡。
“你不舍得……”
费渡颤着声音,一时竟听不出来是在笑还是在哭。
7.
有一天爱看的天,爱踏的地,我爱着的你。
陪我美丽地老去。
8.
“哎哎哎一号床的家属,怎么回事儿啊?!”
骆闻舟手上还举着勺子,忽然闯进来一个大嗓门的护士,嚷嚷着就过来拦住了他。
“病人能喝粥吗?怎么这么拎不清轻重啊?!说了多少次了,他现在吃不了东西,你没看他那嘴里全都是泡吗?到底关不关心自己老伴儿啊?”
骆闻舟手里捧着自己熬了小半天的米粥,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不小心弄洒的一点粥沾到了手上,他紧张地在壶身上抹去。
费渡瞪着眼睛,像个不会说话的娃娃——加瘦版本的那种——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望着护士,大概是被他那种眼神盯得受不了,护士又脾气未消地教训了骆闻舟几句,转身走了。
“你——”
骆闻舟一时气得舌头打结,又是心痛又是恼火,转头瞪着费渡。
“师兄,再喂一口吧。”费渡哑着嗓子,好久都没有一次性讲那么多字了,他嘶声说:“我想喝……”
骆闻舟到底是没忍住,两行热泪滚烫地滑下来,滴进手里的保温杯里。
9.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骆闻舟双手剧烈地发抖,眼泪地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省省心……胃癌你不告诉我,化疗你不告诉我,疼不告诉我,吃不了东西也不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可以听我的一次?跟你说了不要喝酒,跟你说了吃饭要规律,你说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这个兔崽子,小时候就让我烦,老了还要天天烦我,你……我……”
费渡卧床半年,头发掉完了,浑身萎缩得没有一块像话的肌肉,剩了一把硌得人心疼的骨头,可这时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针扎得太多,青青紫紫的,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骨瘦嶙峋。
——他耗光了全身的力气做这个动作。伸出手去,擦骆闻舟脸上的眼泪。
师兄对不起。他很想开口这么说,可是他太累了,累得已经没有力气启齿了。
心电图忽然鸣声大作,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么凄厉。
“费渡……费渡?……费渡!”
11.
有一天,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都不散去。
有一天,一关上门,一躺下来,你永远都不会,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12.
“哎,别叫了。”
骆闻舟觉得脸上一阵刺痛,猛地睁开眼,费渡顶着一张表情暴躁的脸,正在揪他。
“我在呢。”
他喉咙里有咕噜噜的响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在发脾气。尽管如此,还是温柔地环着骆闻舟的肩膀,柔顺的长发垂下来,紧紧贴着他的背。
“——费渡!”他猛地大叫一声,转过头死死抱住了费渡,捏得费渡背上的骨头都响了一下。
“哎,哎,哎。”费渡这下彻底被吵醒了,无奈得直想叹气,“听见啦。”
骆闻舟觉得世界末日也不及这噩梦来得恐怖了,浑身都冒了冷汗,心脏像被人捏碎了似的四分五裂。他惊魂未定地上上下下摸了几把费渡的身体,待摸到小肚子上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那一点点儿赘肉,呼吸才好歹顺畅了些。
费渡本想笑他师兄这前戏太过粗暴,可抬眼望见骆闻舟满脸全是眼泪,忽然被人锁喉似的噤了声。
骆一锅好像是被他们这狂风暴雨的动静吵醒了,在床边叫唤了几声以示不满。
“......师兄不哭啊。”他抬起手臂来顺了顺骆闻舟的背,脸上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不哭啊。”
骆闻舟不暇理睬他这腔调里零星半点的调笑,脸上的眼泪也不擦一擦,野兽捕食似的就咬住了费渡的唇,泪水交融进他们的口腔里,咸咸的有点说不出的苦涩。
“师兄……”
“等会起床跟我去晨练。”
“……好。”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必须告诉我。”
“嗯。”
“从今天开始,不许再吃不是我做的菜,就算是应酬,也要把菜单拿给我看,听见没有?”
“啊?”
“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偷偷喝酒,你看我不……”
骆闻舟恶狠狠地抓着费渡的窄肩,想要放一句狠话,“不”了半天,梦里的费渡双眼含笑说的那句“你不舍得的”,忽然又悠悠在他脑海里响起。
“你看我……你看我不心疼死……”
这个场景着实有点荒唐。星期天的凌晨六点,窗外天才擦亮,他们睡衣凌乱,八爪鱼似的紧紧抱成一团。外加一只暴脾气的肥猫,正在旁边不满地喵喵叫唤。
可费渡伸出舌尖,温柔地舔掉了骆闻舟脸上的眼泪。
他的语气好像答应一次求婚那么郑重,一字一句地说:
“我记住了。”
12*.
愿有情人互相折磨到白头。
Velonica18/7/15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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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构思到写完只用了一个半小时的快餐文学(不是)
我真的很喜欢《老伴》这首歌。如果可以的话,听着这首歌看完它,我想表达的情绪,全部都在里面了。
骆队不要怕,他会陪着你,直到春花雪月夏蝉冬雪都散去。什么生死,离别,病魔,人生荒唐,都不算什么。
他会陪着你,直到自己形销骨立,消耗到时间的尽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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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下,部分的灵感来自李荣浩聊到自己父亲去世的那段访谈。李爸爸是白血病过世的,按李荣浩的描述,“嘴巴里从上颚直到顶上全都是泡”,痛得说不出话,还是会喝李妈妈煮给他的粥,因为他想活下去。)
(李爸爸走之前,对荣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过了这一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了。”)
(于是听着李荣浩写出的这首《老伴》,我写下了这篇文字。我年纪还小,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看着我的一个舅舅因为肺癌过世。我还记得在病床上见到他,浑身的皮肤都变黄了,瘦得不成人形。)
(这人间是苦。我知道。我多希望,到了不得不和这个世界告别的那天,我们每个人的身侧,都有自己的费渡和骆闻舟。)
(到那一天,就算是老去也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