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正的末世浪漫可以是这样子的。没有海啸地震,没有丧尸病毒,没有血战仇恨——有的只是擦肩而过的须臾里面,他读懂过他的眼神。
真不知道这二十二年间发生了什么?周日晚间,专门充了一个视频网站的会员来看杜琪峰1999年的作品《暗战》,短短90分钟的老电影,结束之后仍不过瘾,去找了几个双刘的剪辑来看。不少人把《拆弹专家2》两人的对手戏剪到一起,虽然剪辑手法高超、演员也还是同样的演员,我却看得不禁失笑。
毕竟都二十二年了。电影的讲述方式也好,观众的审美风气也好,白驹过隙一眨眼,一切都变得好彻底。我像个不合时宜又生错了年代的人,兀自在屏幕前为着上个世纪的镜头语言和叙述节奏悄悄动心。
纵向来看,即使同样是在杜琪峰的作品中,《暗战》也可以算是情绪非常收敛和含蓄的一部。光看这个名字:暗战,脑海里的既视感似乎是很多惊心动魄正邪交战的激动场面,像是《毒战》、《寒战》、《逆战》……偏偏《暗战》和其他的战争都不一样,这是一部从头到尾无一人受伤、没一颗炸弹爆炸的电影,最盛大的高潮场面也无过于两位男主在结局里同执一台跑车,不顾所有警车和救护车的包围,不管不顾地加速前行。
而那辆车后来怎么了呢?也没有怎么。刘青云扮演的警察自己默默下了车,留华仔扮演的江洋大盗坐在车上。数字计数器扣人心弦地倒数着时间,而刘青云离开的背影不急不缓。仔细去看那个画面,他抿着嘴角、了然而笃定地像是在笑。
——他好懂他。那瞬间我没忍住在屏幕前捂住心口。计时器归零,没有爆炸,佯死的华仔爬到驾驶座上,嘴角还挂着血,但是笑得那么肆意畅快,乘着夜风扬长而去。
我好喜欢这个结局——应该说,我好喜欢这部电影,我好喜欢拍出这种电影的那个年代。那时候,没人无病呻吟、没人煽情造作,立场姿态不用那么僵化、爱恨情仇也不须这样刻奇;那时候有人耐心去读弦外之音,也有人欣赏含蓄隽永的美……
就像双刘一样,知己情深,无非是他听见他的弦外之音、他懂得他的未竟之意。
说句实话,猫鼠游戏已经并不罕见了吧?警察和贼的惺惺相惜好像无论中外都是热门题材,我自己就认真追过美剧的《White Collar》、原耽里读过设定类似的《默读》。但想起近年见到的作品,不知道怎么,这种立场和身份对立、现代背景的作品已经越来越少了。就连《拆弹2》也被人诟病,主角的人格转变太过突兀,主旋律壮烈牺牲,一切价值和三观都端着抬着,好像生怕是非善恶会滚成雪球,一点点错误宣扬就要让这社会惨烈滑坡了。
而我喜欢《暗战》,好像也是带着这么一点点任性的叛逆——我喜欢它的松弛感。刘青云和刘德华在车上共敌持枪匪徒的时候,刘青云说:拿枪来。刘德华像是愣了一秒,又听刘青云不耐烦道:我要下车啊——他下车是为了修补掩护他俩的机关——就这么简单五个字,没有多余解释,甚至带点很值得细品的嫌弃和洒脱:想什么呢你?我还能害你不成?白痴,还愣着干嘛……
无论怎么想,那都不是两个敌对关系的警察和悍匪之间的对话。可是刘德华听懂了,他爽快地递过一把枪,勾起嘴唇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该死的,真是美好极了。什么正邪对立,什么生死时速,那些老掉牙的仇啊怨啊没劲极了。所谓人生的一场汲汲营营,说不定到老来想起,真正值得珍藏的快意只有那速朽而热烈的一瞬:一个灵魂真的读懂另个灵魂的短暂一瞬。
所以刘青云最后说:放心,我怎会忘记你。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随便,那么漫不经心而又毫不犹豫。那一句简直可以说是被我过度解读了的承诺,竟是比华仔那句影视传奇的“有点遗憾你才会记得我”还要叫我感动。
因为……一个人被忘记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死去。电影里的华仔肯定明白吧。他终于还是如愿以偿,永生永世可以活在何尚生心里。仅仅只在72小时前,何尚生在他的人生里还谁也不是,就像巴士上偶遇的无名少女一样,注定是他一生里匆匆而逝的过客。大限将至的华选择用生命里的最后72个小时,完成一场惊艳的转身,狠狠地impress他们,成功在他们久久凝望的目光里实现了永生。
原来真正的末世浪漫可以是这样子的。没有海啸地震,没有丧尸病毒,没有血战仇恨——有的只是擦肩而过的须臾里面,他读懂过他的眼神。这种,淡然里的隽永,松弛中的笃信啊……
这不仅仅是情感表达上的松弛;整部电影里,何尚生这个警察角色从头到尾都是松弛的,从他一开始只身面对银行劫匪、到天台上淡然面对炸药,一直到结局里离开华的跑车。他的松弛是因为他的了然,他足够聪明、足够看透,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而这部电影在立场和价值上的松弛呢?影片里有个非常有趣的画面,是在男扮女装的华逃之夭夭时,反派和警察同时到保龄球更衣室查看,仅仅一墙之隔,两个马仔同时跑来查看自己的同伴……那个画面完全是精心安排出来的平衡,好人和坏人没什么差别,何尚生和华的聪慧没什么差别,警察和小弟的呆傻也没什么差别。这种平衡背后也透露出值得玩味的放松,好像导演只是随心所欲地开了个玩笑——怎么啦,好人非得比坏人高明不可吗?我偏偏不care你们这点落俗而固化的是非观念。
这种松弛的背后,折射出那部影片拍摄在怎样的年代——再想远了,大概也是我的过度解读吧。
无论如何,我始终更加愿意欣赏这样的故事。身患绝症的大盗与聪明绝顶的警察,生命里最后三天的高手过招,放到今天这年代来拍,还不知道要喧哗夸张、浓烈造作到什么地步去;偏偏时光倒流二十二年,那么狗血的剧本被他们演出轻轻浅浅的自在和快意,好像昨夜一场梦醒、雪化无痕的回味与失意。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今天的奶茶,去了什么芝士奶盖、芋圆珍珠,华丽呼哨的名字和噱头,回到九十年代的街角茶餐厅,咖啡杯碟里简单的红茶茶包加淡奶,让舌头尚且灵敏的人咂摸一口,还是久久不散的清香跟惬意。
——拥有尚且灵敏的舌头多幸运啊,我甚至都要为了自己能够喜欢《暗战》而庆幸。如果说看今天的影视和文学作品,每次都像被过度表达和用力过猛的感情戏迎面揍个鼻青脸肿,双刘那潇洒半夜则像白纸上浅浅一道折痕,不疼,不怎么使劲,就是多少年后抚摸着那道印子,还会叫人隐隐遐思地失神。
谁会不为那样的画面失神——何尚生最后一次叫华上车的时候,华歪着头冲他笑了,我在屏幕前也笑了。他们抛下全世界的围追堵截,开向他们想要开向的随便哪里,我脑中则在唱杨千嬅的《飞女正传》:
“别理三餐一宿得到牧师的祝福需要哪种运
让我满足于飞车之中抱紧苦恋的做一类人
面对着都市所有霓虹灯
我敢说我爱到动魄惊心
不负你,陪过我刹那的兴奋……”
不负双刘一场年轻,谢谢《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