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如晦
By Velonica
1.
我攥得一手的恨，可我也有过太多的太多的爱了……
2.
雨横风狂三月暮，春夏交际的日子阴晴不定，人的心情也很容易随之亦喜亦悲。周五傍晚的最后一场例会开完，满座同事都作鸟兽散，剩了费渡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出神，连助理也没敢来打扰，任他默默待着。直到环保设计的感应灯都逐盏熄灭了，黑暗和空气中的湿度一起从地面泛起，沿着他的西装裤腿逐寸向上攀爬。
由远及近，只听见灰色的雨水决绝地撞向落地玻璃，破碎的节奏像是受惊的呼吸一样紊乱。
真幼稚，费渡想。
他苍白的左手搁在自己薄薄的胸膛上，感觉到里面蛰伏的心跳正在逐渐加快。像个置身事外的外科医生一样，他事不关己那样判断：他很紧张，他的肌肉正在变得僵硬，身体不由自主地慢慢失温，意识随之变得模糊。
真幼稚，可他真的讨厌这种天气。
雨天里什么都容易发霉。家具是，连人的心扉也是。大约记忆的角落也是需要三五不时常常打扫的，否则太容易藏污纳垢。像是摆放数十年没人挪动的书柜背后，没人知道里面其实藏了多少蟑螂尸体。
费渡自己不看，也不让别人翻看。可是雨天总会提醒他——那些从他骨头缝里往外生长的霉斑在提醒他，他心里其实多么的脏。
他忍不住总还是嫌弃自己有些幼稚。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要提着泰迪熊的小爪子、揉着眼睛、敲开大人的房门，说他害怕打雷吗？这样的事情已经不适合他做了。
所以他没接骆闻舟的电话。只是一通电话，不打紧的。就扮作他例会还没开完，他师兄不至于要着急的。
急于哭诉都是被宠坏的毛病，而他从小就不是那样的孩子。更何况，如今再要他哭诉，他真不知从何开口——要他接起那通电话说什么呢？
喂？师兄吗？我现在很怕，我怕下雨。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七岁那年，也下过一场这么大的雨，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人接，可是我没有。老师问我，你的爸爸妈妈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自己淋着雨回家了，那天的雨真大啊......
也没什么。回忆最终都会蒸发的，就像雨水会弥散在空气里那样。费渡一直把过去的记忆当作是梦——谁又能辩驳那不是呢？遥远的哭声就当是幻听，失真的情绪多半是自己的想象。
没什么，没那么可怜。
他的手掌一直贴在胸口，说不清是要用谁暖谁。只从外表看上去，他的神色一片空白，面朝着雨水瓢泼的窗外，眉眼中找不出半丝能够定义的情绪。
没那么可怜……所以你就别再发抖了。
“费渡？”
他持续着心里的自言自语，直到这个沙哑的男声忽然响起。像催眠医师的一声响指，费渡像网一样铺开的情绪在那个瞬间飞快地收缩了起来。他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回过头。骆闻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会议室门外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上一目了然都是担心慌乱。
很像一个梦——而且没人能否认这不是。
“师兄。”费渡脸上比膝跳反射还飞快地浮起一个好看的笑：“回家吗？”
“嗯……”见他神色如常，骆闻舟顿时语塞，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手机没电了？”
“啊。”他嘴里无意识地应了一嘴，淡然接话说：“先回家吧。”
才要迈步朝骆闻舟走，费渡脚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要一步跪在地上。
3.
他不会讲的。永远也不会和任何人讲。
七岁的费渡独自走向雨中时，脚步曾经是那样毫不犹豫；今时今日，要他走向一个在暴雨天气接他回家的人，他却又磕绊得好像忘了怎么走路。
没什么好讲的，就当这一切全是梦吧。唯一不同的是，关于骆闻舟的这场梦，他这辈子再也不想醒了。
4.
其实不用费渡多讲，骆闻舟也早就发现他讨厌下雨。
费渡这样的人，要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他脸皮厚过城墙，什么腻乎话都能信手拈来；但要听他半句耐不住痛的呼救呻吟，真比酷刑拷打一句敌军情报还更艰难。骆闻舟常觉得自己办案调查、识人辨事的火眼金睛全是在费渡一个人身上练出来的——要能把这小子的心也看清了，大约就没什么蛛丝马迹能再瞒过他了。
“你……”眼见着费渡平地走路也差点绊倒，骆闻舟一颗心脏也险些在地上一起砸了。生怕表露了担心会打草惊蛇，他心惊肉跳的一声呻吟硬生生给卡在嗓子里，只扮作再寻常不过那样温声道：“你没事儿吧？”
“哎。”费渡应话的嗓音里甚至带着笑，笑得他心里一下一下地疼：“坐得久，腿麻了。”
“.…..行，那走吧。”
多一个亲密的举动都没有，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向停车场走，两个人神色姿态都再寻常不过——又再异常不过。费渡一路紧紧跟在骆闻舟脚跟后，心里没忍住暗暗苦笑。他俩的举止像两个怕被狗仔偷拍的明星偶像，分明是多年同居亲密无间的伴侣，现在却举止像互不相干的路人。
怪他矫情又做作，怪他逞强还软弱。盯着骆闻舟的宽阔肩膀和沉默背影，费渡一瞬间又想推翻自己刚刚所有的心理建设，只想拉住他师兄的衣角撒娇一声，反悔说他有事。
急于哭诉，也想尝尝被宠坏究竟是什么滋味。
得不到的东西尚且还能无动于衷，触手可及的疼爱反而要他欲言又止。
“想什么呢。”
满脑子千头万绪，什么时候走到车库都没发觉。费渡再抬头时，骆闻舟已经给他拉开了车后座的位置。
“……啊。”他这话接得六神无主，可仔细去看骆闻舟说话的表情，后者却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本能地就想接一句“没……”，可话到嘴边才觉得不妥，像咽下一根鱼刺那样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说也稀奇，骆闻舟居然看着他笑了起来。
只看他师兄先自己坐进车后座，又伸长手臂把他半抱半拉地揽到车里，最后又伸手关了门，摆弄布娃娃一样让彻底愣了神的费渡靠进自己怀里。
雨越下越大了。嘈杂的水声四面八方把人围剿，每点每滴都带着破碎的回忆，像一场能把人腐蚀的疼痛的酸雨。而他们在干燥的地下车库里，交换着心跳和呼吸，只有两人共处的空间仿佛一个安全的救生舱。
“没关系……”
回忆、情绪、遥远的哭泣、阴魂不散的雨水。蒸发的往事就全当是梦，可五感是真实的。骆闻舟那双生着薄茧的、温热又宽厚的手掌，轻轻盖在他双眼上的感觉——那就是此时此刻的费渡唯一能感觉到的。
“不说也没关系，没事是最好的……你累了，先睡一会吧。”
他低声的呓语虔诚得好像祈祷。
5.
风雨如晦。不管过去的大雨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希望未来降临到你生命里的每一场雨，能让你想起的只有此刻我手掌的温度。
我没法和你共情。亲爱的，可能一辈子也不行。
可以后的人生，我会和你一起共同经历。
6.
连雨不知春尽，一晴方觉夏深。有句诗好像是那么写的吧——
隐约记得雨水的形成是冷暖气团的对撞。寒凉的人生里遭遇雨落，把人浇到身心俱疲，伤心到没去注意，原来那是暖流到来的征兆。
费渡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凯风快晴，天空湛蓝得让他恍如新生。
他有点出神地从卧床上爬起来，站到半开的窗前，拂面春风温柔得好像婴儿的呼吸。远远望去，在旁边稍矮几层的居民楼顶，各种花色的棉被和床单摊开晾在晒衣绳上，帷幔翻飞。有个年纪小小的女孩穿着花样稍嫌有点土气的秋衣，正在一个人钻来钻去地好玩儿。不知是她妈妈还是姐姐的另一个大人在边上晒衣服，间或出言管教她几句。
那瞬间费渡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直到又一阵风吹让他脸上发痒，他才忽然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他不知道他在哭什么，可他此刻忽然好希望，这是他今生第一次醒来。
“费渡？”
只有这声呼唤他还记得是谁——费渡回过头去，骆闻舟手里拿着一件针织披风，像照顾只有几岁的宝宝一样给他细心盖好，顺手又给他的睡衣多扣好一个扣子。而他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师兄，像望着一个自己上辈子不小心弄丢了、这辈子千难万险才找回来的爱人，脸上的泪也忘了擦，望得那样动情却又惶惑。
“怎么了？”没有大惊小怪，甚至也没有逼他回答的意思，骆闻舟只低头轻轻吻去他的泪，平静如常那样问：“饿了没，上回你说想吃春笋…….”
是了。上回，上回他说过想吃新鲜的笋片，他师兄说：嗯，就快到春笋的季节了。
冬去春来，不急不躁、不争不抢，人生中该有的春风和阳光都会依着时节自然而然地到来。
“没怎么。”昨天傍晚是不是下过大雨？骆闻舟去公司接他了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费渡想不起来，也不愿再去细想了。他现在要记住的只有必须记住的事——他记得他是费渡，他的爱人是骆闻舟，记住这些也就够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做了个梦……”
“嗯。”骆闻舟伸手替他梳理了一下头发，手法如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猫那样熟练，沙声道：“先去洗漱一……”
一个突如其来的吻猛地截断了他的话头。骆闻舟显然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牙关都被费渡撞得酸疼。可他愣神了两秒，到底没有后退，站稳脚跟，扶住了飞蛾扑火一样踮脚亲他的费渡。
是没什么。是一场梦。
这是个普通的、阳光和煦的、春天的早晨。
而他们拥吻里的那些眼泪，眼泪里的那些心碎——没关系，不消片刻，就会在拂面春风中悉数蒸发的。
7.
我攥得一手的恨。但没关系，我也有过太多太多的爱了。
风雨如晦中，颤抖的声带和心脏啊……
8*.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Velonica 4/12/2020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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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短打送给我自己吧。过去的事情就当是梦，希望可以焕然新生，用全新的面貌去写作和生活。
祝大家春天快乐。
*“我攥得一手的恨，但也见过太多太多的爱了。风雨如晦中，颤动过的声带和心脏啊......”引用自@格喵的微博。
*“雨横风狂三月暮”，出自欧阳修《蝶恋花》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出自范成大《喜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