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与你没牵连”

 

【秋伟】自裁

*没自信能写出他的万分之一好 还是尽力去写了

*献给挚爱张子伟。

1.

 

我持刀而来,只为在你面前自裁。

 

 

2.

 

惊蛰了。春风里湿湿软软的有暖度,拂面而来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地有种什么东西能够重新开始的错觉。像暖锋过境以后一簇一簇盛放的金链花,开时像梦,败时成泥。

 

人总要做点什么来确认自我的连续,张子伟想。

 

 

他赤脚踏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去往厨房的时候天光还未破晓。三月是贝类海鲜大量上市的时节,尤其在泰国的沿海。他日前买好的文蛤与青口正放在清水中吐沙,晚粳米也泡了通宵,用来做海鲜泡饭口感劲道,唇齿留香。

 

他现在是毒贩,东南亚最大毒枭八面佛的女婿。

 

他用手指揉洗泡到发软的粳米,动作沉默而且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淘洗,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很脏一样。

 

 

什么东西很脏?他慢慢抬起手,在暖黄色的厨房照灯下看。

 

一边看,他一边慢慢扬起嘴唇笑了。说来奇怪,以前做警察的时候,他笑得很少,好像永远在为这个操心为那个着急。

 

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只手更脏了,他边笑边继续淘米。只有在厨房静静做菜的时候,他有种能够辨认出自己的浅浅的安定。过往的每一年早春,他也是一样天未亮就起床,开几小时的车到西贡海边,找渔民最新打捞的海鲜,回到他们烂尾楼里的那个破出租屋,架着简陋的煤气炉,慢慢地耐心地熬出烂软的海鲜泡饭。

 

那个人常年宿醉,早晨醒来头痛难受,胃口又弱。张子伟怕他营养不好,又怕他没心情吃,换过各种菜式,只有海鲜泡饭他最喜欢。

 

他喜欢就好了。只要他喜欢,张子伟什么都可以做。

 

 

“Morning darling(早安亲爱的)…..”

 

陶锅里小火煮开的泡饭咕咕地冒着气泡,他注视了很久才发现是什么东西不断地掉进锅里。在那双纤细的手从背后缠住他胸膛以前,他飞快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

 

“Morning.(早安。)”他很温柔地笑着回应。

 

“You are the best man I've met in this world(你是这世界上我遇过最好的男人)……”明显是还没睡醒,Mina像个孩子一样整个人靠在他背上,话语里尽是没有保留的依赖和撒娇,边说边轻轻抱着他左右晃动。她接着用泰语补充了一句:你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

 

“Am I(我是吗)?”他淡淡地抿着嘴笑,用勺子翻搅锅底的海鲜,语气像审判什么一样笃定淡然:“But you don't like me because of this.(但你并不是因为这个喜欢我。)”

 

“Then what(那是为什么)?”Mina漫不经心地问。

 

他没有再说话了,而是舀起一小勺煮好的海鲜泡饭,回身对自己的妻子微笑道:“Try it.(试一试)”

 

 

厨房暖黄的灯光,脚心的冰凉,女人开怀的笑脸,落下的亲吻,以及惊蛰的春风。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些好像周身的雾气一样包围着他,但他始终看得失焦。也许还没有睡醒的人其实是他吧。他掉眼泪不是耿耿于怀,不是的。

 

 

他只是单纯地想问一句,想问一问那个人而已。

 

如果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为你煮的海鲜泡饭,还会不会是以前的味道?

 

 

3.

 

张子伟做饭的手艺是妈妈教的,做人也是。

 

八岁他父亲因公殉职以后,妈妈跟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伟啊,温柔喺呢个世界上最冇用嘅嘢。(阿伟啊,温柔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随着DNA一起、从妈妈身上流传给他最多的,就是她口中没用的温柔了。他遥远而模糊的童年里总是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极偶尔才会有办案晚归疲惫不堪的父亲。记忆中他们从来都不曾有过争吵,母亲有时抱着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垂泪,但在父亲面前只会露出笑脸。

 

温柔好像是一样很痛的东西,他那时懵懂地想。

 

是一样以刀剖心,开肠破肚,鲜血淋漓,才能从人的身体深处取出来的东西。

 

“而人喺从来唔会记得别人嘅温柔嘅(而人是从来不会记得别人的温柔的)……”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总是很空,像她身体里面有过的一切情绪都已经随着眼泪流干了:“人只会记得自己嘅伤痛。如果你令佢痛,佢会记住你一生一世。(人只会记得自己的伤痛。如果你让他痛,他会记得你一生一世。)”

 

要做个心狠的孩子,知道吗,阿伟?他每次都很懂事地在母亲怀中点头,可那时他太小了。

 

或者说,那时候他还没有爱过一个人,所以不懂。

 

 

张子伟长大以后才知道,他父亲是一名缉毒警察,死在菲律宾捉拿毒贩的行动中。到死他父亲都想扫毒,因为他年轻时爱过的第一个女孩是毒品害死的。

 

 

4.

 

我现在应该是一个够心狠的人了,妈。

 

 

他关上盥洗室的门,低头开始洗手。水流出来的时候,浓烈的血色瞬间灌满了整个洗手池。

 

豪华的私人会所里一个洗手间都比普通人家的客厅华丽,而这些烂泥堆和鳄鱼潭里爬出来的泰国毒贩好像讽刺地特别钟情在豪华会所里办事。张子伟盯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不停地挤洗手液,洗手,再挤洗手液、再洗手,哪怕盥洗池里早就没有血了。

 

他审视自己这张脸,像欣赏世界名画一样细细打量脸上的伤疤。

 

从左脸的咬肌一直撕裂到耳畔的一道伤疤,周围的肉腐烂过又再重生,里面的神经元好像也都死绝了,以至他那半张脸其实都没有知觉。

 

 

他是足够心狠手辣的人了,即便和整个金三角的魑魅魍魉人形怪物相比。甚至有风言风语说,八面佛把活人推到鳄鱼潭里去试炼,从中选出了最凶恶最狠辣的男人,才收下做了自己的女婿。

 

那些人不知道,其实他不只是杀人越货狠。他自残比杀人还要更狠。

 

Mina曾经为他找来泰国最好的名医、最珍贵的去疤药,希望治好他脸上这道鳄鱼的咬伤。她似乎比他还在意他的伤痛,可他都婉转拒绝了这些好意。

 

她不知道他其实爱死这道伤疤了。

 

他爱这道伤爱到甚至自己撕掉纱布,狠命抠掉结好的痂,不许它愈合,不让它变淡。

 

 

可这也不是他对自己做过最心狠的事。

 

他这辈子做过最心狠的事就是爱上了苏建秋。

 

 

5.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苏建秋有了不一般的感情?张子伟已经没法回忆起具体的时间了。人生中致命的刺也许就是这样。回头看去的时候,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根刺,可被刺中的时候居然毫无知觉。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都记不分明的事,苏建秋当然更加不知道了。张子伟一度怀疑过苏建秋的眼睛里究竟有没有看见过他?虽然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阿伟一直觉得自己好像是阿秋和天哥的尾巴。他实在是个没哪里特别的人,不管身高外貌还是性格头脑。读警校的时候第一次有女生递情书给他,他愣得再三跟对方确认那不是要他转交给另外两人的。

 

因为我钟意温柔嘅男仔呀。那女孩表白也很大方,望着他笑的样子其实非常好看,可那一瞬间张子伟的本能反应却是在心里问:

 

咁佢呢?佢会钟意一个除咗温柔一无是处嘅男仔吗?(那他呢?他会喜欢一个除了温柔一无是处的男孩吗?)

 

 

他当然也不是傻,至少不至于毫无理由地爱一个人。他知道阿秋在意他、关心他、照顾他,像对待一个有点不争气的小弟一样保护他。可他还是经常默默想,阿秋的眼睛里好像没有装进过他。

 

那时候年轻气盛、天高海阔,少年人的眼睛里可以向往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啊——他们常常在阳台唱歌聊天,烧烤夜宵,谈天论地,梦想着一起做警队的铁三角,抓坏人拿奖章,最漂亮的女人也会崇拜他们。聊到兴起时,阿秋也会回头问在旁边默默不说话、低头烤肉的阿伟:咁你呢,阿伟,你有乜梦想?

 

他抬起头来,刘海被风吹得凌乱,抿嘴笑了笑:你哋去边,我未去边咯。(你们去哪,我就去哪啊。)

 

你咁冇主见嘅(你怎么这么没主见啊)?苏建秋大大咧咧地笑话他,只是嘴上刻薄,但却把阿伟递给他的烤串分了三分之二,把最好吃的全部放回了阿伟自己的盘子,边放边说:你要食多哋,多哋力气,先可以跟实我哋。(你要多吃点,多点力气,才能跟牢我们啊。)

 

嗯。盛夏的傍晚,天台的风总是很大,大得泪水才刚流出来就被吹干了,十七岁的张子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牢牢记住了苏建秋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后来的一生,不论什么刀山火海,荆棘血路,他始终跟着苏建秋的背影往前走。

 

他没有怪过阿秋的。阿秋向往美满人生,而他向往阿秋,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6.

 

苏建秋也有过非常在意张子伟的时候,常常是在子伟受伤的时候。

 

而子伟常常都会受伤,当他发现阿秋会在意以后。

 

 

他个头比天哥和阿秋都小,生性柔懦不爱惹事,骂粗口都没有中气。那两人一个头脑灵光一个打架有劲,招惹到什么是非,对方就总喜欢抓着阿伟出气。推推搡搡恶语相向都是小事,撕烂他作业、往他座位淋拖地水、甚至把他抓进男厕打骂也发生过,好在天哥和阿秋每次都能及时出现,人伤他一分,他们都要对方十倍奉还。后来为了保护阿伟,索性从早到晚贴身保护他,轮流接他上下学。

 

温柔是不够的,阿伟,你要人为你心痛才可以。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慢慢能够明白妈妈对他说过的话。

 

 

他变得近乎癖好一样喜欢受伤,像搜集勋章一样积累伤口。伤得最自豪一次,是他们和一帮古惑仔踢足球,对方踢不过他们,出阴招要伤阿秋,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冲了出来,小腿骨替阿秋挨了那狠狠一踹。

 

骨裂很痛,真的很痛。整整一个月他晚上都会被剧痛的胫骨疼醒,可想到第二天早上阿秋又会背他下楼吃早餐,他又连痛出的眼泪都忘记擦,重新笑着入睡。

 

 

阿秋问过他,当时怎么会反应那么快?他趴在阿秋背上,笑得好像得了奖状的光荣小标兵一样自豪,轻声说:

 

唔喺你讲嘅嘛?你话要我跟实你啊嘛。(不是你说的吗?你说要我跟紧你呀。)

 

 

7.

 

“你有冇听过有种病叫血友病?(你有没有听过有种病叫血友病?)”

 

“冇喔。点?(没有。怎么了?)”

 

 

苏建秋其实很怕热。老牌的港式冰室那时都没装上冷气机,一根绑西瓜用的塑料红绳坠在旋转吊扇下,一圈一圈在浮动的暑气里悠悠地转,看着让人不由自主地把呼吸放慢。张子伟坐在塑料小桌另一头,看着阿秋满头是汗地吃冰,自己则捧着一杯常温的柠乐静静地喝。

 

那么怕热的一个人,一整个夏天都来背小腿骨裂的张子伟上下学;并非视为义务而是真的心疼,以至于自己出门吃冰,都主动把他这个碍事的累赘捎上。

 

 

“……今日去体检时,有个人好似血友病,所以通过唔到。”大口往嘴里送淋了炼奶的红豆冰,苏建秋含糊不清地说。

 

“咁即系乜病啊?(所以那是什么病啊?)”

 

“好似话乜,凝血障碍,所以一受伤,就会不停咁流血,跟住会死喔。(好像是说什么,凝血障碍吧,所以一受伤就会不停流血,最后会死。)”阿秋说起这事时一脸的不可思议。

 

“哦……”

 

张子伟拖着嗓子应了一句。他嘴里喝柠乐的吸管被一截一截地像他的心事一样嚼烂,杯中的碳酸气泡都快跑完了,饮料还是喝不见底。

 

“都几令人羡慕嘅(也挺让人羡慕的)……”

 

“啊?”

 

“冇(没什么)。”阿伟短促地对他笑了一下,脸上还是平日最常有的温柔表情:“我话羡慕你可以做卧底啊,我就连体检都唔洗了(我说羡慕你可以做卧底啊,我就连体检都不用了。)”

 

“伟……”阿秋终于停下埋头吃冰的动作,张着嘴愣怔地看他的样子,好像吃进胃里的冰把他整个身体都要冻僵了。

 

见他眉眼前清晰可辨的痛意,不知怎的,张子伟心里比尝到炼乳红豆还要甜,笑起来一双眼睛都像月牙那样弯着,由衷开心说:“开玩笑啫(开玩笑的)。”

 

 

他这一生原本就是个恶劣的玩笑吧。凝视着苏建秋挂满汗滴的发梢和高挺的鼻梁,他很认真地幻想自己得了血友病之后的情形。血流不止,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啊——

 

那样的伤口,只在心上可怎么行?

 

要伤在你眼前,要触目惊心,要永生难忘。

 

 

要这个在你身边的夏天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真的。

 

 

8.

 

惊蛰都到了,离夏天其实也就不远了。

 

他父亲对他说:这辈子专心做好一件事就够了。他母亲则说:阿伟,不要温柔了,做个心狠的人吧。

 

他很听话,现在成长为一个专心而且狠辣的人了。他有一个恶毒瘆人的玩笑,准备了五年,现在要是时候继续讲给同一个人听。

 

 

这五年其实他并非与外界隔绝,尤其在和Mina正式结婚以后。他在毒枭当中风头渐起,地位节节高爬,为他所用的人和权力也越来越多。八面佛真正的亲信都知道他只差一点就要被警察害死,他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就是证据,因此他与香港的毒贩有所联系,理由动机也都无可疑。

 

谁都见过杀人不眨眼的毒枭张子伟。他回香港不复仇,难不成再和推他去死的仇人到大排档吃炒牛河?没过多久时间,全港毒贩间都暗地间流传一条消息,毒爱怎么卖都可以,但谁也不允许动港警扫毒组的第一交椅苏建秋,动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因为那人据说是八面佛女婿的仇人,八面佛的女婿要亲自复仇。

 

谁弄死那个差佬了,八面佛的女婿就第一个弄死谁。

 

 

够狠辣吧?张子伟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他常常站在自家的全景落地玻璃往外望,窗外就是一片灰蒙的泰国湾,再越过背后的南海就到香港。苏建秋结婚那一年,他就一直在想,住在海边可真够浪漫。两个人吹吹海风、唱唱歌,做海鲜泡饭也不用再跑去西贡市场了。

 

他不知道他的嫂子还会不会在那幢海边小屋里做海鲜给阿秋吃,他听说他们已经分居离婚了。但即便在阿秋新婚燕尔的时候,他也从来都不嫉妒她。

 

 

没有什么好嫉妒的,她始终不如他。

 

她为阿秋做的只是自保,而他能为苏建秋做的还有自裁。

 

 

裁决他这一生卑微可笑的爱意,万劫不复的执迷。

 

 

9.

 

非要回香港不可吗?张子伟回过神来,Mina正伏在他背后跟他说话。他匆匆忙忙关掉灶台上的火,再煮下去海鲜泡饭就要糊锅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真丝睡衣的肩膀上已经被什么冷冰冰的液体打湿了一片。

 

他回身拍了拍妻子的手。Mina是聪明的女人,聪明得能够看出别人口中东南亚最凶恶的毒枭其实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但又聪明得还不足以看出他的这份温柔是为谁而生的。女人无师自通的伤感已经给了她关于未来的很多提示。

 

你恨我吗?Mina的声音哀恸得好像被箭射穿的野鹿,不知所措地抱紧了他。

 

怎么会呢。张子伟答得很平静,平静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冷漠。

 

那你恨你的朋友们吗?

 

恨啊。手撑在流理台的边缘,张子伟淡漠的眼光远远地透过半开放的厨房,望向窗外密云遮日的泰国湾。夏季到来,意味着泰国的雨季就要开始了。望着那片捉摸不清的水雾,他浑身忽然好像伤风着凉一样,细微地颤抖了起来,压着嗓音里的情绪说:我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他不讨厌Mina,也不喜欢欺骗聪明的女人,所以他从来不跟Mina说谎。

 

 

10.

 

他没有说谎的。

 

张子伟这辈子想做的事其实始终只有一件,那件事让他不论变成什么模样、成为什么身份、身处哪个角落,始终还能认出自己。那件事贯穿他生命的始终、抵抗了时间的浮沉,向他证明自我的连续。

 

 

他持刀而来,他要苏建秋的心里千刀万剐,痛得今生今世都没办法忘记。

 

他举刀相向,刀刃对准的,是他自己的心脏。

 

 

——看着我吧?

 

秋,这一次,请你好好地看着我。

 

 

 

 

 

End.

 

Velonica 2020/3/5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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