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与你没牵连”

 

【井滔】送你

*竹马竹马 甜到忧伤

1.

 

几多都想送给你。

 

当时未发现,原来送不起。

 

 

2.

 

“奀仔,你有冇食过呢种草?试下啦,好好味噶。(奀仔,你吃过这种草吗?试一试,很好吃的。)”

 

年纪小小的少年,眼睛亮得像夜幕里摘下来的星斗,笑眯眯地望着人。孩子的情绪表达永远直白又简单,喜欢依赖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目光中,看去简直比星星还闪烁。

 

那孩子伸出纤细的手臂,递给他一捧清理干净的、白白嫩嫩的植物根茎。没来得及去研究那是什么,他的视线却被那雪白皮肤上的红色血口给吸引走——

 

“阿dee,你只手(你的手)……”

 

“冇嘢啊,唔痛嘅(没事啊,不痛的)。”男孩的眼神有点闪躲,一幅不擅长撒谎的心虚模样,有点着急地把那捧茅草根塞进了他的掌心,接着就把受了伤的手藏在身后,笑得阳光灿烂道:“我哋去前边睇下,好唔好(我们去前面看看,好不好)?”

 

井进贤握着那小小的一束茅草根,看着阿dee转身离开的背影。齐腰高的茅草在湿润的春风中轻轻摇摆,发出低语一般的沙声。在那片密密匝匝的新绿间,穿着格子衬衣的那个、单薄而瘦小的孩子的背影,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他有点茫然,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束茅草根,犹豫了一会,终于小心地抽出一根,缓缓送进了嘴里。

 

脆脆的,很甜。

 

可茅草是很锋利的,他知道。

 

 

嚼着嚼着,那些清甜爽口的茅草根忽然像变成了辣椒和黄连,像沿着他食道下流的硫酸,把他五脏六腑都烧得发痛,他惊惶无措地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即使他叫,也没有人听得到。无边无垠的、刀刃般伤人的茅草里,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3.

 

“井sir,井sir?”

 

抓心挠肺的灼痛中,井进贤疼得呼吸都艰难了。直到有个熟悉的嗓音,一声一声地,把他沉重的意识打捞回了水面以上......

 

“井sir,张开口。”

 

随着清冽的空气一起流入他身体的,是微凉而甘甜的水。

 

井进贤狼狈得像个溺水的人抓住稻草,狼狈而迫切地抓住那只喂他喝水的手,不管不顾地着急吞咽起来。

 

“咪急,慢慢来……冇嘢了,喺梦啫。(别着急,慢慢来……没事的,只是梦而已。)” 

 

 

听到“冇嘢”两个字,他吞水的动作猛地停住了,像遭受雷击的人一样僵硬地抬起头来,只是喉结还在上下滚动着,像是身体掩饰不住对水分的渴望。

 

大梦初醒。井进贤终于能看得清楚,喂他喝水的人是——

 

 

“……程滔?”

 

他一开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借着营地里摇晃的火光,井进贤用力捉住程滔拿着水壶的那只纤细手腕,移到光下去。那只墨绿色的军用水壶,壶身清清楚楚地标着程滔的警员编号。

 

“你……!”

 

“冇嘢噶,我……(没事的啊,我……)”看井进贤揪起眉毛,程滔也像一下子没了方寸,手忙脚乱堆出一脸的笑,讪讪道:“我唔需要咁多(我不需要这么多)……”

 

 

像是被什么刺痛了眼神一样,井进贤用力地合上了眼,挡开程滔扶他的手,缓缓倒回了地面。

 

 

这是粉岭反恐训练的第五天,亦是他们在大浪湾求生训练的第二个晚上。

 

求生训练,顾名思义,考验的是警员的生存毅力。每位警员会在开始时领到定额的饮用水和罐头食物,用以撑过在大浪湾野外生存的三日两夜。训练考核是竞争性质的,最终消耗物资最少的警员会得到最高的分数。

 

 

躺在潮凉的防水帆布上,井进贤用手挡着额头,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像是被梦魇惊吓过,又像被黑暗里的什么念头重伤了,整个人看着都反常地虚弱。

 

 

 “井sir……”程滔抓住水壶的手指越捏越紧,他的嘴唇也在发白,口腔粘膜干涸得几乎要黏在一起,每个字都说得很吃力。但他还是控制不了开口的冲动:“戈日如果唔喺你(那天如果不是你)……”

 

“收声(闭嘴)。”井进贤急促地低吼了一声。

 

“.…..我可能已经唔会喺度了(我可能已经不会在这里了)。”

 

充耳不闻长官的命令,程滔的眼神落在井进贤不自然地弓起的小腿上。在厚厚的迷彩裤下,只有程滔知道,那条腿上有一道新添的伤口,血肉模糊地与裤子摩擦了一天,把那块布料的颜色都浸深了一点。

 

“喺我争你嘅,sir(是我欠你的,sir)。”

 

“够了。”如同困在桎梏里的野狮,井进贤的嗓音里全是疼痛和压抑,甚至带了一分哀求,低声说:“唔好讲了(别说了)……”

 

 

4.

 

他不是一个很擅长表达的人,不论从小到大。

 

有时候,井进贤很羡慕阿dee那种开朗阳光的个性。同样是还在襁褓中就被遗弃,同样是在孤儿院无父无母地长大,人和人之间还是有许多写在基因里的不同。阿dee天性爱闹,他则喜欢自己躲起来找个清净地方看书;阿dee爱吃糖,但他对那些甜腻腻的人工食品却之不恭;阿dee对一个人好,就像一只绕着主人团团打转的柴犬,恨不得把自己收藏的每样宝贝都叼到他面前哄他开心……

 

而他呢?他连说什么都想不出,一声“多谢”还未出口,阿dee已经像爱玩的小蝴蝶一样转身飞回了孩子堆里。

 

而他拿着阿dee献宝一样给他的棒棒糖,一整个漫长的夏日午后,却再也读不进书上的半个字。

 

 

既然讲不出,那就用行动来表明吧。没被爱过、孤独长大的奀仔,出生以来第一次努力学着关心一个人,下决心要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珍惜,那种体验,比第一场初恋都还刻骨铭心。

 

他开始教阿dee做玩魔方,把自己的全部秘诀都告诉他;又在比赛魔方的时候偷偷让他,好让阿dee拿到他最喜欢的棒棒糖奖品。他从书上看到了做风筝的方法,瞒着老师偷偷去找适合做风筝骨的竹条,没小心自己在野地里摔伤了腿;不管老师怎么问都不肯说实话,反而惹阿dee看着他的伤口难过大哭。他试着跟上阿dee去做那些过去他毫无兴趣的“探险”,去草地里用塑料水瓶捉蟋蟀,去夏季傍晚的小溪边找萤火虫,还有时调皮捣蛋,爬到高高的孤儿院屋顶数星星;在那片缀满星钻的无垠夜空下,他也不知几百几千次地把自己读到的有意思的小故事讲给阿dee听。活泼爱动的阿dee白天闹完了一身力气,有时听他说话,听着听着就打起盹来,每次都把他吓得半死,生怕阿dee从屋顶上摔下去。

 

 

他的情感其实就这么简单。并非是他天生伟大,有多么无私善良,他只是想要那个对他好的人可以好好的。

 

甚至应该说,他其实有点自私。

 

 

他觉得,只要对那个人足够好,那个人就永远不会像他的父母一样抛弃他了,永远都会对他好,只对他笑,只陪他闹,一直到每颗星星都熄灭、每只萤火虫都睡着,到永恒的尽头——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童话,比小孩心中的天长地久来得更美好。

 

 

然而,也没有什么诅咒,比孩子向往的天长地久更残忍。

 

 

5.

 

再次从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时,井进贤觉得自己腿上的皮肤传来一阵清凉,鼻腔中能闻到强烈的植物气味。他挣扎着起了身,程滔正跪在他的腿边,把捣碎的深绿色的植物浆液,覆在他血肉开绽的伤口上。

 

“你……”

 

他没忍住想叹气。说到底程滔就是阿dee啊,那点说做就做、不听劝告的任性,从小到大都没有一点改变。

 

而且那任性妄为始终是为了他好,这点也没有变过。

 

 

“呢种草叫黄荆,可以止血。”察觉他醒了,程滔没有停止手上动作,也没有抬眼看他,像是有点害怕他会抗拒似的,只小声说:“如果唔处理,可能会感染化脓,唔知几时先好得翻。(如果不处理,可能会感染化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所以你大半夜不休息,摸黑跑到营地外给我找草药?井进贤连反问的力气都没有了,程滔说的道理他明白。他们在荒凉得人烟罕至的大浪湾训练,等捱到出去不晓得是几天以后,随队来的虽然有医生,但他这样的伤如果让上级知道,肯定会强迫他终止考核。

 

反恐考核一年只有一次,是警员晋升必须达成的必要条件。井进贤和程滔同在上升期,是同侪中的佼佼者,考核结果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咪唸了,井sir(别想了,井sir)。”好像懂得读心术一样。程滔的嗓音明显因为长时间禁食断水而透着虚弱,却仍然语带安慰:“再唞一阵,就黎天光了(再睡一下,很快就天亮了)。”

 

“你呢?”井进贤喃喃道。

 

“我冇嘢啊(我没事啊)。”昏黄的火光中,井进贤看不清程滔的脸,可他知道程滔一定对着他笑了一下。

 

 

他笑着说没事的那个表情,和茅草锋利的边缘一样,将他刺痛了整整三十年。

 

 

就是这么逞强而固执的一个人,心善又天真的人,才会在竞争激烈又极其危险的越野训练里,傻到主动把自己的护具让给了同队体格更瘦弱的警员,害他着急上火又担心焦虑,整场训练眼睛没有一秒离开过程滔身上,以至于他注意到一块裸露的岩石挡住他们爬行路径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推开了程滔……

 

 

草药敷完了,程滔却像是还在思考什么,目光静静落在他小腿上。

 

井进贤被他那眼神看得有点别扭,下意识地缩了缩腿。正在想着怎么说服程滔赶紧趁天没亮去休息,忽然只听他声音恍惚地说:

 

“其实你好似我以前识嘅一个朋友(其实你好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有一瞬间,井进贤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逆流起来,直冲天灵感。他脑海里像有手雷轰地炸开,破裂的弹片扎进他每个脑部细胞,使它们统统重伤瘫痪,无法思考。

 

 

对他的动摇毫无察觉,程滔说话的声音轻得像梦:

 

“佢同你一样唔钟意讲嘢,但又对人好好……有一次佢傻到自己去搵材料整风筝,材料冇搵到,反而跌趁左脚,血一直流一直流……(他和你一样不喜欢说话,但又对人很好……有一次他傻到自己去找材料做风筝,材料没找到,反而跌伤了脚,血一直流一直流……)”

 

那些,灼热的、伤人的弹片,扎入井进贤记忆的每个角落,毫不留情,引爆了他层层上锁、尘封整整三十年的心防。

 

 

程滔皱着眉,表情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

“咁深一道伤,唔知会唔会留疤(那么深的一道伤,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6.

 

送过你一支糖果,送过你一只风筝。

 

送过你一角星空,还送过你一次新生。

 

 

几多都想送你,等发现时,才开始后悔:

 

那些遗憾,我好像不该送你。

 

 

7.

 

“你嘅朋友(你的朋友)……”

 

思念如果是个穴位,井进贤一定是三十年前就被什么武林高手给点了穴。他全身每个细胞都有冲动,手脚恨不得自己行动起来去把程滔抱进自己怀里,像小时候他做过的那样,哄他不要再掉眼泪。可他浑身经脉都快绷断,透支了这辈子全部的毅力,才拼了命地忍住没有这么做。

 

他艰难地、结巴地、像内向而害羞的少年,朝着自己的初恋告白那样紧张地说:

 

“佢……一定喺好钟意你,所以心甘情愿……(他……一定是很喜欢你,所以心甘情愿……)”

 

 

你最后还是说了,奀仔。

 

他心里轻轻自语,叫出了自己童年的名字。

 

 

三十年的情结翻滚似海,比大浪湾夜里扑向礁石的潮水还要震耳欲聋。纵使井进贤花了那样长的岁月,把心扉紧闭成蚌壳那样顽固坚硬,也瞒不住他内心深处其实忍痛含着一粒沙,秘密结出了想要献给对方的珍珠。

 

 

“喺吗(是吗)?”

 

一直低垂着头的程滔忽然侧过了脸,歪头冲他笑的时候一点都看不见中年男人的沧桑成熟,只有一双眼睛还像幼时一样清亮。

 

那双眼睛里跳动的除了这夜温热的篝火,还有一些些难以辨认但别有内涵的笑意。

 

程滔的嘴唇都发白了,脸色也虚弱,但却笑得几乎有些不讲道理的淘气和开心,轻声问道:

 

“即喺同井sir对我一样,喺咪(那就是和井sir对我一样,是吗)?”

 

 

8.

 

始终想不起,还有什么能给你;亦有怀疑过,是否不该一起?

 

然而到最后,还是不舍不弃。

 

 

9.

 

奀仔没有和阿dee说过,井进贤也不打算对程滔讲。

 

三十年前那一个夏天的午后,他们结伴到茂盛的茅草地里去探险。奀仔从不知道茅草是那么锋利,直到他自己亲手拔过。那天他第一次知道阿dee为了给他拔清清甜甜的茅草根做零食,曾经多少次划伤自己的皮肤。

 

 

他想,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他行动的时候总可以毫不犹豫。

 

 

没人知道,他也永远不会提起了。

 

那个撕裂了他们余生的可怕的午后,奀仔被坏人绑架拖走的时候,手里一直死死攥着一把白白嫩嫩的茅草根。为了那些茅草根,他两只手全部都划伤了,鲜血淋漓,痛得他没力气挣开坏人的手。

 

 

可他到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把它们送给阿dee。

 

 

送给这世界上,他最在乎最爱惜的小孩。

 

 

 10*.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Velonica 2020/3/2 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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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改自陈奕迅的《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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