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与你没牵连”

 

【井滔】莫比乌斯环

1.

 

看似完全相反,却又终生相连。

 


2.

 

“阿滔。”

 

“.…..Yes sir.”

 

一小时内看着程滔第三次往自己杯里添咖啡,骆sir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被他叫住名字那人好像大梦初醒那样茫然,平日里眉目锋利、意气风发的神色,这会看着只剩了失魂落魄。

 

“喏。”骆sir没有多言,隔着办公桌扔去一袋金黄调糖。

 

“Thank you sir.”几乎是机械式地回了嘴,程滔接过那包糖,表情像是大脑刚刚才经过重启,半晌才问:“.…..点嘛?(怎么了?)”

 

“你平时好似唔饮美式吧(你平时好像不喝美式吧)。”骆sir指了指程滔桌前那一大壶纯黑的液体,“唔觉苦?(不觉得苦?)”

 

“苦……”他有如三岁学语的小孩似的,跟着重复上司的话,盯着杯中咖啡的神情,看着连骆sir都有点过意不去。不顾周围还有其他IFF的同事在侧目,骆sir敲了敲桌面开声说:“阿滔,今日记paid leave吧,你先翻去。(阿滔,今天记paid leave吧,你先回去。)”

 

直听到这句吩咐,程滔才好歹回过神来,慌忙放下咖啡杯说:“Sorry sir,我……”

 

“翻去吧(回去吧)。”没有指明要程滔回哪里,骆sir露出一个平和得接近悲悯的笑:“你…...等咗够耐了。(你……等得够久了。)”

 

其实他原本就没预期程滔今天还会回office。从今早程滔迈步进基地第一秒,所有人眼球都牢牢粘在他身上,只有程滔自己一个人没发觉,丢了魂一样一杯又一杯在喝他平时碰也不碰的美式咖啡——人人都知道程滔嗜甜,平日里小孩子气到连糖罐都要自己收落抽屉,耍赖也不肯交出来。

 

别人不知道,做他上司十几年,骆sir还能不知道吗?

 

奶糖都不加,只喝最纯黑咖啡,不论品味、喜好、风格,事事都和程滔截然不同的那个人。

好像翻转硬币,磁铁两极,使他最近彻头彻尾改变、好像换了个人一样的人。

 

没有别人,只有今天保释出狱的…..前保安部部长,井进贤。

 

 

“Sir……”好像灌入肚子里的那半壶酸苦液体这会倒涌到喉咙了,程滔忽然半个字也挤不出来,抓起自己椅背上外套,站起身,郑重其事地给骆sir鞠了个躬,接着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往IFF门外跑去——

 

自西班牙一战到现在不过三个月,程滔重伤的那条左腿险些要锯断,看他如今不管不顾狂奔的背影,倒像压根不在乎似的。

 

 

骆sir毫不怀疑,如果锯掉那条碍事的左腿能让他朝井进贤跑得更快,程滔会毫不犹豫那样做。

 

 

3.

 

五月的香港已经是骄阳盛暑,从IFF一路飙车回到井进贤家,程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衬衣的腋下全都湿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仓促连车载空调都忘记开。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侧身进了客房,去拿角落里孤零零待在那的行李包。换下的白色衬衣上那片暗色的汗渍,似乎连太阳都嘲笑他不敢见光的心迹。

 

 

井进贤被看押调查这三个月,为了帮手照顾晴晴,他就一直暂住在井进贤家。

 

是的。暂住。他找了他三十年,也昼夜难眠三十年,曾经以为找回奀仔的那天他所有情结就能安心落地,可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他却又尴尬得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在井进贤的人生落脚。

 

 

黑咖啡不苦吗?误以为加入足够多的糖,咖啡就能不再酸苦。

 

说到底,那是他从来不敢吃苦的胆怯和天真吧。

 

 

“程叔叔?”客房门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及时刹住程滔满脑子的负面思考,晴晴敲了敲门道:“你翻来咗(你回来了)?”

 

程滔匆匆看一眼表,近中午一点了,早已过了晴晴中午放学的时间。他又一次意识到今天自己有多不在状态,刚刚就该开车顺路接一接晴晴才对——后悔已经没用了,他连忙应声说:“喺啊,晴晴肚饿咗?厨房灶上有煲好嘅汤。(是啊。晴晴肚子饿了吗?厨房灶上有煲好的汤。)”

 

“我饮咗啦!(我已经喝了!)”晴晴答得认真,稚气的声音却只显得可爱:“三只鸡肶,一只比我,一只比叔叔,一只比爸爸。(三只鸡腿,一只给我,一只给叔叔,一只给爸爸。)”

 

程滔心里猛地一软。才刚上小学的孩子,被自己依赖的保姆劫持过、被绑架到枪林弹雨过,整整三个月和自己爸爸分开,还是这样独立坚强。这种咬紧牙关的忍耐,是不是就是井家让人心痛的家教?正在迟疑说点什么,井晴晴却接着讲了下去:

 

“叔叔喺咪拣紧着乜衫见爸爸(叔叔是不是在挑穿什么衣服见爸爸)?”

 

他原本因为心酸僵住的嘴角听完这句话浮了起来,前一晚晴晴很晚都不肯睡,要他帮着挑穿今天穿哪一条小裙子,挑得差点失眠了。小朋友推己及人,大概觉得程叔叔也一样地焦虑吧。

 

可话说回来,他又何尝不比晴晴紧张?

 

程滔五味杂陈地应了声是,只听晴晴又接着说:“叔叔无论着乜都好型,爸爸都会开心嘅。(叔叔不管穿什么都很帅,爸爸都会开心的。)”

 

他觉得好笑,反问道:“晴晴唔好腾叔叔开心喔。(晴晴不要哄叔叔开心啊。)”

 

“喺真噶(是真的啊)。爸爸一见到我就好担心,但见到叔叔就会笑。”井晴晴答得有板有眼,活像是回答课堂提问那样。

 

 

客房里没关好的窗户吹进一阵午后的热风,孩子稚气的话音还没让风吹散,程滔忽然又觉得自己浑身汗腺反应过激地分泌了起来。

 

在这飘荡的热气里似乎看见了海市蜃楼一样,他回想起了晴晴所说的笑脸。

 

 

4.

 

程滔一直以为自己做警察是因为心中对公平正义有敬仰,直到井进贤因为间谍罪被公诉逮捕为止。

 

叼佢老母嘅香港法律(去他妈的香港法律)。他见过不少失控的犯人家属,没想到自己也有求告无路、心急如焚的这一天。井进贤头部受的枪伤,伤得那样重,什么狗屁公检法,不把他关进监狱医院不甘心?知道这事的第一秒起他就恨不得拔掉自己身上插的所有管子逃出ICU,最终是骆sir本人到医院来探望他,隐晦又恳切地暗示他,警方扣押井进贤也是因为恐怖分子余党未清,监狱才是唯一能确保阿井安全的地方。

 

井进贤本人倒像是比他想得开很多。他在ICU醒来第二天,就有护士给他手心塞了一条皱巴巴的纸片,只展开看了一眼,程滔的眼泪就打湿了半边枕头。

 

“我很好 你也要 : )”

 

他心里很想嘲笑一下井sir真old school,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人用这种符号画笑脸?可他只要一咧嘴角,眼眶里的泪就掉得更加失控。

 

他要他好好的,那他就会好好的。

 

这辈子,他原本就是为了奀仔在活。为他去死都不怕,为他活着又算什么?程滔揣着那张纸条,像扶起一根拐杖那样,耗尽力气强撑着好了起来,开始一砖一瓦地尝试重建他们两个人都支离破碎的生活。继续工作、照顾晴晴、找律师、找门路、打官司,他逼自己像只独腿的陀螺那样转起来,逼自己累得每天沾床就睡,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野草般疯长的思念。

 

 

真奇怪啊。三十年他都等过,为什么偏偏最后这三个月,他心急得像发病的心脏病人那样,好像下一秒再看不见井进贤的脸,他随时都要痛苦得死掉?

 

大概老天也都看不过眼。两个月奔走后,取保候审的事终于有了进展,他也终于申请到有机会去监狱探视。程滔一直记得,带晴晴去监狱那天,小姑娘的手一直在抖。知道探视一共只有五分钟,她连哭都嫌浪费时间,举着电话,满眼水汪汪的就是不肯掉眼泪,只哽咽结巴作认真汇报:Daddy我很好,叔叔照顾我很好,我的作业也很好,老师昨天表扬我了。

 

小朋友倒是忍住不哭了,只是监狱玻璃另一头,一向冷面无情的井sir眼泪掉得比坏掉的水泵都崩溃,每一滴眼泪都像腐蚀性极强的酸水,落进程滔心里,将他整个人溶蚀得一塌糊涂。

 

 

“仲乜苦住块面?(做什么哭丧着脸?)”

 

程滔握着电话手抖个不停,半天才反应过来井进贤在和他说话。

 

他愕然抬起头,井进贤脸上尚有湿度,只是面对他的时候,满脸线条忽然都变柔和,居然冲着他笑了起来。

 

程滔盯着他表情,就好像照镜子那样,也缓缓地扬起了嘴角,虽然他连自己为何要笑都不知道。时间不够了,他知道的一切语言又都那样贫乏苍白,程滔抓着电话听筒,比抓着手枪和敌人决战都更惊心动魄,字斟句酌地开口说:“……我很好,你好吗?”

 

“都会好嘅,阿dee。”

 

井进贤笑得眼角皱纹全部挤在一处,可声音却像一只温柔的手,跨过两人之间可望不可及的距离,缓慢地抚平了程滔心中的每条褶皱。

 

 

5.

 

很久以后,程滔才回味到他当天为何紧张成那样。

 

他和奀仔的每次重逢,都是在和命数对敌,负隅顽抗,只有一腔深情,固执地相信可以逃出生天。

 

 

都会好的。只要阿dee和奀仔还有彼此。

 

他始终以为他和井进贤之间,总归他才是那个阳光长大、嬉皮笑脸的乐观主义吧,直到这天程滔才彻头彻尾地明白,他能熬过这人海逡巡的三十年,始终是奀仔给他的勇气。

 

而黑暗里独行三十年、一无所有的井进贤,才是真正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6.

 

这种深一脚浅一脚、每步都踩在不安里的失重感,程滔按道理说是不陌生的。可是牵着晴晴的手往拘留所门口走的这几步,他还是被前所未有的眩晕感摆布得不知所措。

 

这天的太阳真毒真辣啊。程滔盯着自己的影子,熨烫齐整的白色西装里面却汗如雨下。没有人问过他,所以他也没有讲过。其实他不喜欢太阳,也不喜欢站在阳光下的感觉,那种奢侈的热度只会让他惊惶手震。他盯着地面好像自己整个灵魂都要被吸进那片阴影中那样,直到井晴晴忽然猛地挣脱他的手,尖叫了一声Daddy,像只脱笼的小鸟一样飞了过去。

 

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高大而熟悉的人影。那人身形的每根线条他都记得,铭记在他脑海中,比手心的掌纹还要深刻。

 

程滔膝盖一软,只往前迈了一步,就失去平衡地往空中扑倒——

 

 

“唔使激动到下跪吧(不用激动到下跪吧)。”

 

一只粗糙的手掌牢牢地支撑住了他。

 

程滔狼狈地去抓住扶他的那只手,慌乱之中看了一眼。那只手掌中有一道裂谷般的伤口,显然是皮开肉绽又缝针拆线过,留下了好像被锯齿划过、犬牙交错的疤痕。

 

没给他机会再仔细端详下去,井进贤移动手掌,和程滔十指交握,把他整个人扶起身来。

 

 

程滔这才抬起了视线——井进贤在笑。亮堂堂的阳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底,好看得程滔呼吸都快停了。

 

“仲乜……唸我唸到傻左?(怎么了……想我想到傻了?)”

 

好像嫌弃他的迟钝那样,井进贤缓缓放下自己另一只手抱着的女儿,略皱起眉,张开了手臂。

 

 

——是这里吧?

 

程滔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整整三十年的旅人,弹尽粮绝,耗尽一切,猛地见到面前出现绿洲,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惊喜到发抖,怕极了这是错觉。

 

只是他不想再犹豫了。井进贤对他说过:阿dee,下世见。可他真的等不及下辈子。

 

 

他猛地扑进了井进贤的怀抱,热烈得如同此生最后一次跃起那样。

 

 

7.

 

“Dee……阿dee……”井进贤的嗓音混着低沉的笑,传到程滔耳朵里,仿佛在亲吻他鼓膜般叫他动心,“喂,你冷静哋……”

 

身体被人不太坚定地推开了。带着热度的空气穿过他们两人终于分开的身体,程滔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腾地一下红了。

 

“Daddy,点解程叔叔可以亲你(为什么程叔叔可以亲你)!”扒在井进贤腿边的小朋友好像不甘心自己被冷落一样,气得直噘嘴,嚷得程滔心都快蹦到嗓子外,“我都要kiss Daddy!”

 

“好啊。”井进贤好像一辈子从未笑得这样放肆开心,一只手抓牢了手足无措想推开他的程滔,另一只手重新抱起了晴晴,小女孩兴高采烈地环住他脖子,亲了他一脸的口水。

 

他看好戏一样用余光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不管是意乱情迷到忘情吻他的程滔,还是这会清醒过来害羞得想钻进地里的程滔,他都觉得该死的可爱,可爱他胸口都发紧。

 

他用有伤的那只手在程滔的手背上安慰地抚了抚,脸朝着女儿,眼神却盯住程滔,一字一句地柔声说:

 

“我哋翻屋企啦(我们回家吧)。”

 

 

满面飞红的那人重又抬起头来注视他,眼睛里呼之欲出地漾着无法诉诸语言的情结。那种眼神他在西班牙时就已经见过,如果直到今天还看不懂,真是枉费他做黑白无间道的洞察和智商。

 

情深成结,除了爱意,还有太多挣扎和痛心吧?程滔那样的眼神,看得井进贤心里透不过气。

 

他三十年前就一早决定过,这一世如果他们中必须有人活得扭曲卑微、纠结痛苦,无论如何,他都不舍得那个人是程滔。

 

 

好像要亲手解开程滔最后的心结那样。井进贤平淡地开口对女儿说:“晴晴,以后记得嗌程滔爸爸(晴晴,以后记得叫程滔爸爸)。”

 

程滔的手在他掌心里,如同触电那样猛地抖了一下。

 

“点解嘅(为什么呀)?”

 

无视程滔拼命拽他的手阻拦他,井进贤眉眼全部在笑,温柔地对晴晴道:“因为佢同爸爸一样锡你呀。(因为他和爸爸一样疼你啊。)”

 

 

一手抱住女儿,一手牵着程滔,井进贤朝车上走去,阳光把他们三人的身形描在地上。

 

一眼也没有回头看那片阴影,他每一步都走得既轻快又确信。

 

 

“而且,爸爸钟意佢,好似爸爸钟意妈妈咁。(而且,爸爸喜欢他,就像爸爸喜欢妈妈一样。)”

 

 

8.

 

连接黑白,连接明暗,连接恩罪,连接生死。

 

等你见过莫比乌斯环,就会相信,天涯两隔也能终成眷属。

 

 

9*.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

写这篇的灵感是井滔隔着刑讯室对视的那张剧照 也是我现在的电脑桌面。谁都觉得他俩是截然不同的个性吧?可我总觉得 他们的性格迥然里又都糅合了另一半的气质 滔的阳光开朗背后是井的挣扎痛苦 井的压抑隐忍之中其实有滔的乐观坚强。

莫比乌斯环 原本我想到的比喻是 相认以后 他们就活成了彼此 井的余生可以在阳光下畅快呼吸了 但滔要开始他的赎罪

可到最后我还是不忍心了。这篇莫比乌斯环的结局 是纸片的两面最终走到了一起。


无论他们的命运曾经多么割裂 他们有彼此 他们终生都相连。


*我指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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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乌斯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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